可後面有關老鋪,卻意外地出了一個小波折。
那就是“京城紅旗廠”的營業部經理,哭着喊着要重新租下洪家的老鋪。
敢情他們急急忙忙搬走了之後,就再沒找着合适的營業地方。轉悠了一圈兒,不得不又找回來了。
其實說實話,洪衍武一點不想把房租給他們。
是!他是跟家裏人聲稱,要把兩處老鋪出租,用租金來修房的事兒。可那僅僅隻是個讓家人安心的幌子。
噢,難道就爲那一年幾千塊的房錢,他就真去房管所挂号啊?
還是那句話,他一個月好幾萬的進項,天天還琢磨怎麽往外花呢,那幾個錢還能在乎嗎?他何苦鹌鹑嗉裏尋豌豆,蚊子腹内刳脂油呢?
相反的是,如果他貪圖小利,哪怕他是合法納稅,在這個年代的旁人眼裏,無疑就又成了“不勞而獲”的新罪狀了。
雖然不會再有人爲這個搞什麽“批鬥會”了,但“樹大招風”總是難免的。
不說别的,肯定有人犯“紅眼病”吧?要是一堆人天天有的沒的,肆意編排自己家的事兒,誰聽着也别扭。
更何況花錢租鋪面房的也都是公家單位。主家和承租方真有點什麽矛盾,那很容易就成了主家的不是。
還有,俗話說的好啊,“請神容易送神難”,他今後還想把老鋪重張,給父親一些安慰呢。萬一到時候人家不肯走,也是麻煩。
所以說,何苦來的呢?洪衍武根本就是打算自己掏錢來修房,壓根就沒把房出租的意思。
可是呢,盡管如此,“京城紅旗廠”這次能找回來,也不是沒有倚仗的。洪衍武還真是不能不給這個面子。
爲什麽呢?
因爲洪衍武的大嫂就是“京城紅旗廠”印染車間的女工。營業部經理不知打哪兒打聽出這層關系來了,他找了廠領導一合計,就一起出面托付徐曼麗給家裏通了個氣兒。
這什麽意思還不明白麽?
于是洪衍争把情況一說,洪衍武沒讓大哥大嫂丁點兒的爲難,很快就跟紅旗廠營業部經理去房管所走了程序。
甚至規規矩矩,完全按照國家政策,用比以前低的價格,每平米一塊一,就把“紅旗廠營業部”原來租用的“衍美齋”老鋪又交給他們了。
這下可把紅旗廠領導和營業部經理都給美壞了。
要知道,“京城紅旗廠”建國後成立的時候,是好幾個由山西商人開辦的染坊合并而成的。
實際上這個廠子裏,連廠長帶職工,老家大多是在山西最窮苦的地方,徐曼麗也是因爲家裏山西的籍貫才能托人進廠當的工人。
就那幫“老西兒”,苦日子過慣了。
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公家的,那真是把錢當錢啊,廠子食堂吃飯都很少見細糧,連炒菜都少,還跟老家一個習慣,各類雜糧面食、辣子、陳醋、漿水菜。
那必然是覺着占着天大的便宜,撿着金元寶了。
不過洪家也沒太吃虧,精明的洪衍武沒忘了額外提條件作爲交換。
一個是他要求雙方在房管所備案簽字,約定這房隻能租營業部有限的幾年。大概六七年之後洪家肯定要收回,真到時候要騰房,别舍不得搬走。
二就是他明着直說了,自己大嫂在廠裏的待遇得給變變了,不能總在印染車間吃苦受累。他們家過去是“黑五類”那沒轍,但現在就不一樣了。該調劑就得調劑一下了。
于是徐曼麗就被廠領導調進設計室坐辦公室去了。今後的工作是專管印染車間配料的搭配。
那比起在車間挨嗆、挨熏、搬貨、運貨那當然輕省多了。隻要開機器印染之前,按圖紙要求把染料配比定好就行了。
雖然偶爾還需要下車間監督一下,并沒有完全杜絕“有毒作業”。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畢竟徐曼麗從進廠學徒開始就在印染車間,别的活兒她也不懂啊。
反正這件事,最後把紅旗廠樂得屁颠屁颠的,徐曼麗挺知足,大哥挺滿意,父母也對修房的事感到更安心了。那麽你好我好大家好,洪衍武也就捏鼻子認了。
但是,另一個老鋪“衍美樓”洪衍武可就無論如何也不肯輕易出租了,他要留下自用。
那是一個三棟小樓聯成的小院兒,上下足有四百平米。
當初租用他的體育用品公司,一層是當櫃台,二層除了留了北邊做辦公區。西樓和東樓都是庫存倉庫。空間不但特别實用,也沒有什麽消防隐患。
院門外就是大街,搬運東西方便。把院門一關,也沒人能看見裏面有什麽。用作放大件兒的家什可是再合适不過了。
有了它,洪衍武也就有了條件,能辦一件他長期惦記的事兒了——收硬木家具!
哪兒收去啊?
還是卻信托行的委托商店。
要說這年頭的信托商店還真是的好地方。不但寶物衆多,有時候還分門别類給你整得挺專業。
至少像玄武區的菜市口東邊就有這麽一個信托行的門臉。裏面百十平米,幾乎全是老式家具。什麽老桌子、老椅子、老櫃子、老梳妝台。
這些東西,不是“破四舊”時候,主人主動低價處理轉讓的。就是被當時林立的各個“革命組織”,主動送到信托商店來換取“革命經費”的“被抄物資”。
此外,還有信托公司本身,長期從外埠采購,向機關團體挖潛,從華僑和使館收購來的處理物品。
當然,在這些售賣的家具裏面,一些寫字台、大衣櫃、雙人床什麽的也不是沒有。
可是這樣的“簡約類”家具既符合當代人的審美,又節約空間,而且價格實惠,很快就能被顧客們買走。
相對而言,華美大氣的老式家具占空間不說,因爲大多是硬木的,價格也要高一些。
在當時号召“勤儉節約”的社會大環境下,自然也就被人們視爲“華而不實的過時玩意”了。
這樣的觀點其實特别普遍,就連洪衍争這樣有個好師傅的木匠,打心裏講,不也對古典家具不怎麽重視麽?
所以說,洪衍武來信托行的商店裏買家具,那是太合适了。光挑硬木的買就行。那根本就不是撿漏啊,而是堂而皇之的大抄底啊。
就比如說來菜市口信托行買家具的這一天,他帶着陳力泉進門的時候,就一個老頭兒跟那兒盯着商店呢。
那老頭頭發半白。坐在那鋪了灰布的靠背椅上,抽着自己卷的“大炮”,你不理他,他也不擡眼皮。
再加上那些家具都是胡亂堆放着的,落滿了灰塵。一看那架勢就知道這裏是個冷衙門。
洪衍武轉了兩圈兒,指着一個兩米多長的雞翅木的供桌就開問了。
“大爺,這玩意多少錢?”
“六十五!”老頭慢條斯理,連眼皮都沒擡。
洪衍武兩分鍾後,又指向了一個看似黃花梨的踏床馬紮。“這個呢?”
“八塊五!”老頭語氣帶上了點不耐煩。
洪衍武跟着跟兩個酸枝木的燈挂椅對上了眼兒。“大爺,這一對椅子多少錢?”
老頭不由自主看了他好幾眼,最終用相當不滿的語氣回答。“一百一!”
可洪衍武就跟不懂人事似的,話音還沒落,竟又指着一套被拆下來的架子床問上了。
“這是一整套嗎?缺不缺東西,什麽價兒?”
老頭兒這下真急了,差點沒蹦起來。“嘿,小子,你沒事拿我打镲玩兒呢?問東問西的,買不買你?”
洪衍武可是一臉無辜。“買呀,買呀。剛才這幾樣都想買,就是價格太貴,咱得商量商量……”
老頭兒一聽倒樂了。“還都想買?年紀不大,口氣不小。我也不懵你,你真想要,看見沒有……”
這麽說着,老頭兒就拉開抽屜拿出一個本子來。“公家的進價可都在這上頭呢。我大件兒加五塊,小件兒加兩塊賣你怎麽樣?夠便宜的了吧……”
說完,老頭悠悠地喝了口茶,拿眼睛隻掃耷洪衍武,像是吃準了他買不起。
因爲在老頭看來,這些玩意現在是盡管沒人認了,賣不上價兒去,可加一起也得好幾百呢。特别是那架子床,進價就小二百呢。洪衍武和陳力泉他們倆小年輕,既不可能有這個财力,也不可能有這個見識。
洪衍武是來買東西的,當然也沒想置氣。這麽一聽馬上賠笑,就遞過一支煙來。
“大爺,您别這麽說啊,我可沒氣您的意思……您給的價兒好是好。可咱要是真這麽辦了,那您跟上頭可就沒法交代了,我心裏實在過意不去……”
洪衍武說得是好話。可架不住信息實在不對稱啊。再加上先入爲主的成見,這就足夠産生歧義理解的了。
沒别的,這些話在老頭兒聽來,那簡直就是故意氣人,明顯叫闆啊!
要知道,京城人确有京城人的特色。大多數京城人雖然善于包容,但最煩的就是有誰當面兒充大耍橫。
别說這塊地界兒随便扔一塊磚頭就能砸着倆處長,就憑戶籍制度給首都人民帶來的驕傲感。如今哪怕皇城根下的一個收破爛的,也敢跟你說“爺”如何如何?
對,咱不是領導,可多大的官兒咱也都見過。有什麽呀!出了你的衙門口兒,誰尿你啊!
于是本來老頭兒都接過煙來了。可這麽一聽,煙又摔桌子上了。反倒氣哼哼馬上翻起了賬本。
一邊翻還一邊嘴裏念叨。
“小子!你還甭跟我打馬虎眼,淨撿便宜話兒說,沒門兒……告訴你啊,還甭跟我玩兒這個哩個兒楞!你大爺我說話算話,一口吐沫一個釘兒……看着啊,那架子床一百八十三。供桌……四十六,一對椅子七十二……馬紮四塊三,加起來一共……一共三百零五塊三,麻利兒的,掏錢吧您呐……”
這下洪衍武也沒轍了,隻能給陳力泉一個眼色,讓泉子在老頭兒的催逼聲裏從懷裏掏出了一沓子“大團結”。
嘿,還真要買啊!
這下老頭兒傻眼了。那臉上叫一個精彩。簡直就跟撞了邪似的,眼珠子都不會轉了。
可他也能不賴人家啊?這是他自己鬧騰的。不占理啊!
再一想,哎,反悔可不行!剛說完硬話,這就等于在倆小年輕面前自己抽自己大嘴巴啊!是爺們不能丢這面兒呀,還是扛了吧!
于是也就隻好咬着牙,寒着臉,給開了票據。
沒想到這時候洪衍武又說了。
“大爺,謝謝您了。可我還想買點東西,您看是拿筆幫我記一下,還是用賬本對着劃勾呀?麻煩您過來這邊吧,看得清楚。我要那邊仨花幾,那兒的倆條案,緊裏頭的所有屏風、插屏、折屏、挂屏。哪兒還有倆羅漢床是吧?我也要了!您這兒東西夠全的吭,嘿喲!還有交椅,玫瑰椅,方桌,圓桌,方凳,亮格櫃,博古架,那我也都……”
眼瞅着洪衍武這麽指東指西,旁邊的陳力泉還居然又掏出兩沓子人民币來。
忽然之間,老頭而就覺得自己胸口怎麽那麽悶,心跳加速下,驟然一疼,“咕咚”就軟倒在椅子上了。
這下不但耳鳴,眼睛也花了。
再後來,他可就沒什麽感受了,耳邊隻聽見洪衍武在急茬叫着。
“大爺!您怎麽了……您……您這是被氣的,還是被吓的啊?别别别啊,剛才咱說着玩兒呢,那都不算。價兒該多少是多少!您說了算……您可别吓唬我!您睜睜眼!哎喲,罪孽喽,您可真是我親大爺……泉子,快含口水,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