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回頭就知道,肯定是老大“闖禍”了!
爲什麽?
因爲陳力泉有功夫,别說練成了“火燒身”就等于身後長了眼,就單憑反應能力,泉子真要撞到了什麽,也足以挽回惡果。
果不其然。一回頭就看見,東屋門前,陳力泉一邊抽着煙,也往屋裏張望呢。
而等到他急匆匆跑過去之後,就看見在東屋最裏面的一間,洪衍争從一張桌子上正往下爬呢。
桌子底下,不但有一個倒了的花架子,還有一個已經摔成了好幾瓣的大号扁壺。那壺上滿是花卉,粉彩鮮豔,瑞麗無方。
洪衍武趕緊從家私的縫隙裏擠了進去,再拿起來一看扁壺的底兒……好嘛,乾隆官窯!
他這個心疼啊,那就别提了。
“哎呦,我的大哥哎,你這是幹嘛啊,好不容易咱家的東西剛回來。我還沒好好看看呢,你就開砸了?日子不過了?”
洪衍争卻有點無所謂。
“不就是摔了一件瓷器嘛。反正這屋裏這麽多呢!我說,你倒是先看看我從房梁上夠下什麽來了!這些都是我小時候放上去的,居然還在呢……”
這話不說還好,老大顯擺似的打開了一個小布包來獻寶。把洪衍武給氣得鼻子差點歪出臉去。
怎麽了?
敢情裏面一個“琉璃喇叭”、一個“轉花筒”、一個“蝈蝈葫蘆”。大概其都是洪衍争小時候的玩具。
“大哥哎,就爲這幾個破爛貨。你就毀了這麽好一件瓷器啊?那是乾隆官窯!官窯!洪家的東西,咱們可是人人有份兒啊。那可不是就你一個人的!”
得,要不說話趕話呢。這麽一說,老大也不高興了。把臉一耷拉,兩兄弟就蹡蹡上了。
不過倒也沒吵兩句,倆人就消停了。因爲他們父母過來了。
弄清了事情始末。出乎洪衍武的意料,這次王蘊琳居然向着大哥,教訓了他一頓。
母親的道理是,“老三,你喜歡這些東西是好事,這裏面有知識,有情趣,總比愛别的俗物強。可你大哥手裏的東西,可不是像你說的那麽不堪啊。”
“‘蝈蝈葫蘆’是你祖父留給他的東西,‘琉璃喇叭’是你父親給他買的,‘轉花筒’是我親手給他做的。這些都是他曾經的心愛之物,能保存至今,着實不易。失而複得,對他來說,更是一件沒想到的幸事。你怎麽就不能體諒這種心情呢?就爲他失手打了件東西跟他急赤白臉?”
“老三,你從小長在貧困之家,要記得争氣。人咬菜根也是過,即便他年得志,也不能爲绮麗紛華所動。這些外物,沒有不行,多了也無益。什麽東西也隻是東西,遠沒有人重要。怎麽能爲此傷兄弟感情呢?”
“我還跟你說,當年我娘家這些東西最多,那不知是完顔家幾代人的積累。可後來家勢衰微,經我和你舅舅手低價當當兒,撒出去的古玩字畫又何止千萬,現在看來,那一切其實都是虛的,看透了,也就是那麽回事……”
這一席話登時說得洪衍武冷汗淋漓,面紅過耳。
是啊,他至于嗎?
别說家裏有這麽多東西,就是唯一一件被大哥失手打了,他也不該發這麽大的邪火啊!
他這不是又犯了過去的毛病嘛!真是鑽到錢眼裏去了,混蛋至極!
虧他自以爲已經和以前大不相同,看來還是修煉不到家,一不留神,就容易被外物迷眼啊!
既然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處。洪衍武不敢造次了,馬上幡然悔悟,跟洪衍争道了謙。
他承認,物件一旦寄托了人的情感,再不起眼的物件都會彌足珍貴。自己沒能體會到大哥的心情,很是有愧。他真是不該跟大哥犯渾,請大哥别跟他一般見識。
他還表示,要将母親的話深深地刻印在心底,永遠不敢忘記。
這番話誠心誠意的,态度很誠懇。既讓洪祿承和王蘊琳欣慰。也讓洪衍争大大出乎意料。
因爲洪衍争本以爲,“老家賊”即使跟他道歉,也就是迫于父母應付差事。說實話,他就沒見過自己的弟弟真正的服過軟兒!
可這麽一來,真是有點感動了,再看看那四分五裂的扁壺。他也就不好意思起來。
“老三哪,也怪我毛糙。粗疏大意毀了家裏的東西。不過,我還真沒想到你這麽喜歡這些老物件呢。既然如此,這些東西将來都歸你總行了吧?我是一概不要……”
可沒想到,他這一句,洪衍武差點沒炸了廟。反應又是極其激動。
“嘿,大哥,你這……這真是瞎大方!你還真不識貨!别看這些東西現在不值幾個,可這都是寶貝!就沖你這樣,這些東西我還真得替你看起來。等将來你明白了,我再還你。說清楚了,可不是我要獨悶兒啊,我是怕你不懂,像這個乾隆官窯似的,再給瞎糟踐了!”
哪兒知道他這好心好意,也屬于瞎咋呼,洪祿承一聽可就繃了臉了,手一伸,把兄弟倆一起罵。
“你們都是混賬!胡說八道!什麽你的我的,還将來?我和你媽還都活着呢,這些東西就沒一樣是你們的!瞎分派什麽!”
一通發作,哥兒倆全傻眼,是啊,爹媽活着就惦記家底兒,這不是忤逆是什麽?
可老爺子話到這兒還沒完呢。拿眼睛一撇耷洪衍武,相當不屑。
“還有,老三,你也别看不起你大哥不懂行。其實我看你也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咣當。不是我說你,就這東西,好好看看,什麽乾隆官窯,不過一件民國仿的西貝貨而已!”
“啊?”洪衍武這次才真是目瞪口呆。“爸,您沒開玩笑吧,咱家還能有假玩意?”
又是一聲冷笑。
“嘿,你這話說的,這行裏深着呢!來,我正好教教你,好好聽着。你看,這個扁壺上面的粉彩畫得很滿,不留空白,這種瓷畫名爲‘百花不露地’又稱‘百花錦地’,也有人叫它‘萬花不露地’。這是什麽樣的時代特點呢?必然是富足年月。所以正是由于清乾隆時期國富民強,乾隆皇帝本人又較張揚,喜歡熱鬧,這種繁華錦簇的滿彩瓷得才以流行。可是‘百花不露地’畫起來比較繁瑣,生産成本太高,于是清嘉慶之後,這種彩瓷燒造就中斷了。但從反向來說,這種東西也就成了瓷器裏的精品了。尤其是到了民國時期,這種瓷器不但受國人青睐,還符合洋人的審美。于是價格一直在上漲,仿品就必然多了起來。就拿這件東西來說,器形、顔料都對,确實很像乾隆時期的東西,可惜畫法平平,卻遠不如前朝。加之釉彩凹凸感明顯,施彩很厚,這也和真品有很大的區别。聽明白了嗎?”
洪祿承侃侃而談,讓在場的幾個孩子聽得一愣一愣的。
特别是洪衍武,他對父親不能不刮目相看了,他的感受是這些娴熟老到的文物鑒定功夫絕非一日能及,父親如果能活到2000年。那絕對是個能賽過“馬老師”的人物。堪稱活着的“張伯駒”啊!
于是帶着無限欽佩,他就開始拍馬屁。
“爸。聽您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真長知識!就您這學問夠我學一輩子的。我看您都夠格去故宮當鑒定專家了……”
誰不愛聽好話啊?特别還有着男人和父親的雙重身份,這幾句自然拍得洪祿承相當舒服,頗有點熏熏然的得意。可洪衍武接下來的幾問,卻又讓他不自在了。
“哎,對了……爸,這扁壺咱家哪位‘大頭’買的?是我大爺還是我三叔啊?總不會是我爺爺,他老糊塗讓人家懵了吧?
洪祿承聽了臉色就驟然一變,老臉一紅,很是尴尬。在一旁的王蘊琳卻忍不住抿嘴笑了。嘴裏忙數落洪衍武。
“你這孩子,嘴裏怎麽老沒遮沒攔的。什麽大頭啊!不能這麽說話,誰買的也是你的長輩!”
得,這下不用說什麽,看都看明白了。
洪衍武瞪大了眼珠子。“爸?原來是您買的呀!怎麽會?您這不是挺明白的嘛!”
洪祿承嗽了嗽嗓子,還硬着頭皮強撐門面。
“這有什麽奇怪的?誰也不能總占便宜不吃虧,都在所難免。再說了,吃一塹長一智,學會了也就不會再上當了。我就算比别人強的了,至少我還明白怎麽回事了。這得虧你母親出身世家名門,打小是長在古玩堆裏的。擱普通人一輩子弄不明白的學問,擱她就是一目了然的事。要不然,恐怕我現在還被蒙在鼓裏,把這玩意當真東西呢……”
好嘛,又是一個神轉折。敢情一切表面下都有真相,正格的專家是另一位啊!
洪衍武不由自主帶着點不滿瞟了一眼他爹。
心說了,嘿,我還把您當真神呢,敢情您是靠媳婦兒呀!那還嘚瑟什麽?
咱爺兒仨豁牙子吃肥肉,誰也甭說誰了!都是棒槌!
嗯,要說有本事的還得是我媽,我舅舅這樣的。看來若非天潢貴胄、見過世面的世家子弟,斷不能有此見識。
難怪一說真正的古玩大家,多半都是這樣的家庭出身呢。因爲光有錢不行啊,還得有時間,有文化,有閑情逸緻。差一點都沒戲。
得,我以後也别費勁繞彎子,有什麽還是自己問媽吧。也甭跟這位假行家瞎搗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