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更多的,是分布在一條“之”字甬路旁邊那些核桃樹、柿子樹、石榴樹、榅桲樹、枸杞樹。
這些花果樹木都是良種,是洪家曆代人陸續栽植的。
光陰百年,匆忙之間,似乎沒有誰留意它們的生長。但洪家曆代人在這些果木上均受惠頗多。
因爲每年僅僅光憑自家院裏的這些産出,賣給“果局子”換回來的錢,就足夠抵得上一家人一年的青菜錢了。
這件事,也完全可反映出洪家務實的生活态度和價值取向。
這與許多官僚家庭的著名庭院,如金魚胡同的“那家花園”,秦老胡同的“增家花園”,一味追求奢華的情趣,是絕不一樣的。
當然,這種實實在在好處,在街道工廠占據的時候,也讓更多的人分享到了。
因爲洪家花園裏雖然荒蕪,可地上除了密匝匝的荒草,并無多少殘果、果核。由此自可推論出,這些果實年年都是有人摘走的。
在這裏,洪祿承還特意把一棵屋梁旁邊又高又大的柿子樹指給了陳力泉看。并告訴他,這就是他的父親陳德元,小時候淘氣偷摘過柿子的那棵樹。而今年冬天,他也就能嘗到這棵老樹的産出了。
一席話,說得陳力泉也紅了眼圈。不覺體會到生活就是不斷地在兜圈子的感悟。
因爲說不準什麽時候,什麽事情就會畫出一個完整的圓形來。
洪祿承和王蘊琳并沒有帶大家在花園裏如何深入,而是攜手沿着甬路來到了一個院門前。
就在大家疑惑的目光裏,他們告訴大家,這裏就是他們過去的居所——“花廳院兒”。
隻可惜院門口被大鐵鏈子僅僅纏繞,那挂鎖甚至都鏽死了。一看就不知多少年沒人來過了。
這樣的情況,就是有鑰匙也很難把鎖打開。
唯一進去的法子,恐怕得找把斧子把院門劈開,或是把門把手劈開,給鐵鏈子摘下來才行。
洪祿承和王蘊琳均知此舉甚難,掂了掂鐵鏈,就露出特遺憾神色來,覺得今日這個最想看到的地方,或許就看不成了。
可他們哪裏想得到,這件事對旁人爲難,甚至可能連洪衍武都束手無策。但對陳力泉來說卻是小事兒一樁啊。
隻見泉子一步上前,輕輕一扭……
嘿,“嘩啦啦”一聲,鐵鏈子就給秃噜下來了!
洪祿承、王蘊琳和洪衍争都不明所以,他們還以爲是鐵鏈子鏽蝕得厲害,一拽就斷了呢。
這一下可樂壞了!都情不自禁道了一聲“運氣好”,高高興興進了院門。
唯有洪衍武明白怎麽回事,在後面特意一拍陳力泉肩膀,朝他使勁豎了下大拇指。
這一舉動,也換得了泉子一個憨厚的微笑。
随後再不遲疑,這哥兒倆也都跟着走了進去。
進了院門先是一個不小的天井,正面的牆角處布置着一大片山石花木。
那幾塊太湖石雖非嶙峋怪石,倒也玲珑剔透。共有三塊高大的石峰,大小不一,錯落有緻。
而且别具特色的是,在一尺多高的石面上,凹處有土,從中竟生長着一株山桃樹,主幹斜生,足有碗口粗細。
眼下又恰恰正在花期,已經開得白花花一片,好不絢爛。
單看此景就已經覺得此處不俗。這景象如在任何一個公園裏,都會是照相的必選之地。
再向右手拐去,繞後了四扇寫着“四季平和”的綠漆木頭影壁,這才看見了這座宅院的全貌。
這兒既非中規中距的四合院,也不是錯落有緻的小洋房。小院地勢頗高,座北朝南。
院落正中是一個北邊是一排五間起脊的正房,東邊是幾間偏廈。西邊,一張石桌兩個石墩依牆而立。
在石桌後後面,也有些半高的石塊和一棵丁香樹。
另外通過西牆上的個月亮門,還能看見門裏另立一棟小閣樓,并以石階和遊廊将閣樓與北面的正房一隅連接起來。
遊廊上還纏繞着紫藤,一直攀到了閣樓上。
至于内院的最裏面,還種了十幾棵“西府海棠”。
此物花葉同放,眼瞅着花期将至。完全可以想象,一到四月裏,這裏也必定是一片花團錦簇的美景。真是不負“花廳院兒”之名。
不過這些景緻雖美,卻仍比不過那西牆上磚雕。
那居然全是镂空細碎的花雕圖案,做工極爲精巧細緻。空白處拼湊成的大圖案,竟然是一整副的“百子嬉戲圖”。
說是巧奪天工并不爲過,這種精湛的壁雕,就洪衍武個人來講,實在爲他平生僅見。
說實話,歲月滄桑,在洪衍武父母居住的舊址,同樣免不了荒草叢生,飛鳥驚蛇,但卻不得不說。這裏這個小院兒是真的好。
因爲此處院落設計不但是經文化熏染過的,處處于不經意中,透着十分的經意。完美地體現出了“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對紅薔薇”的精緻風雅。
而且屋門歪斜,屋瓦遺落的情形也沒有東跨院那麽嚴重,居然除了木質的閣樓以外,大部分的房屋是完好的。
這就不能不讓洪祿承夫婦,連帶着同樣在這裏住過的洪衍争都大喜過望了。
洪衍武很懂得湊趣,這時嘴裏抹了蜜似的說。
“爸,原本剛才看了小洋樓,我還真覺得您說的有理,我爺爺是偏疼三叔來着。可現在我才發現,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爺爺還是最疼您呀。還别看您這院兒不大,可真是蓋了帽兒了。不但要花有花,要樹有樹,要房有房,要樓有樓。就憑這雕花的磚牆,頤和園裏也沒有啊。您再看看那房子,這一比質量可就比出來了,都是空無一人,年久失修,可我大爺那院兒都快半塌了,您這兒還基本沒事。您還有什麽可說的呢?”
洪祿承不覺被逗得莞爾一笑,假意嗔怪地說。
“嗨,你小子,淨會瞎編排。你知道什麽呀!你大爺1937年離開京城之後,就再沒回來過。他那房子能不老嗎?我和你媽1945年之後,又回京城居住。這個院兒1955年還重新收拾過一次。這怎麽能比?”
跟着他又望着王蘊琳故意說。
“另外,你要非誇院子裏的景緻不凡。其實我是沾了你媽的光。這花磚牆和閣樓原來都是沒有的。全是爲了迎娶你母親而專門建造的。像你母親這樣的品貌,咱們洪家自然不惜重金。”
對丈夫在孩子們面前開這樣的玩笑,王蘊琳是既覺得甜蜜,又有點不好意思。臉紅了一下,趕緊拿話打岔。
“行了,你們也别誇外面了了。咱們還是快進屋裏看看吧,這麽多年了,我老夢見這裏……”
這麽一說,洪衍争也附和。
“對對對,爸,媽,咱還是快進屋看看吧。我記着搬之前,咱“花廳院兒”裏可還剩下不少東西呢,看意思,這院兒是一直鎖着的。也不知道還在不在了……”
好,聽得此言,這下就連洪衍武和陳力泉都來了興趣,幾個人幾乎同時到了正房門前。
可誰都沒想到屋裏居然又是堆得滿滿騰騰的,從窗外的髒玻璃看,每間房裏面都是黑乎乎一片。
完!估摸着裏面又跟東跨院似的,被街道存放了不少破爛。
這下衆人心裏又驟然涼了下來。
可等到陳力泉照剛才幫着破除了鐵鏈子鎖頭,真的打開了房門,洪家人心裏又“蹭”地一下着了火。再次由驟冷轉向了驟熱。
因爲誰也沒想到,五間屋子裏面居然全都是洪家舊日的大件兒家具擺設。
這些古舊的玩意,在過去的十年裏被毀掉了無數,在當下的京城已屬鳳毛麟角。而在這裏,在這座洪家的古舊廢園裏,卻奇迹般地存在着。
八仙桌、條案、供桌、挂屏、折屏、隔扇、羅漢床、拔步床、衣櫥、衣箱、節盒、西瓜罐、冬瓜罐、瓷凳子、梳妝台、銅香爐、鎏金佛、青玉觀音、落地大瓷瓶……
應有盡有,五花八門,總之,都是些又大又笨重的玩意。而且一看就是許久無人動過,落滿灰塵,難尋出一絲亮色。
“哎喲”洪祿承一拍腦門,終于想起來了。
敢情不但有他們自己院兒裏東西,也有洪家其他院兒裏的東西。
這都是當初他們夫婦離開老宅時,因爲沒地方安置無法帶走,卻又不舍得捐贈或變賣的家私。幹脆就造了冊,原地留在老宅裏了。
想的是這些老物件兒也用不壞,又有雙方公認的記錄,等到房子回來的時候,東西還是他們的,就不用折騰來折騰去了。
後來随着“運動”來襲,全國都開始了“破四舊”,當然也就不再惦記這事兒了。
萬沒有想到今日,這些東西竟然在他們的屋子裏又見到了。
想來應該是“破四舊”那會兒,是被統一收斂到這裏的。或許是當時的街道領導好心,也或許時間一久,街道的人都忘光了,後續就沒做處理。
這就是老天爺有眼哪!
洪祿承和王蘊琳的欣喜是對這些老物件的依戀。兩人看看這個,摸摸那個,往昔的日子似乎又近在眼前了。
至于洪衍争和陳力泉的驚訝,卻主要是針對這些器物的數量和體積。倆人又不約而同,都跑到了東邊偏廈去看。
跟着鐵鏈子嘩嘩響過之後,又是老大一嗓子。“爸,媽!邪了嘿!我住的這三間屋裏也是滿的!還有不少東西呢!”
就這一聲兒,讓洪衍武差點沒樂出屁來。
他跟誰都都不一樣,這些東西在他的眼裏那就是錢哪。
特别頭幾天,壽家歸還家私的時候,他還看着心癢難耐呢。當時覺着自家太倒黴,家底兒都讓老爺子給“敗光了”。除了媽還有件祖宗留下來的寶貝,其他的什麽都沒了。
哪兒知道包子有肉不再褶兒上啊。他們洪家就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竟然在這個院裏藏了這麽多寶貝呀。整整八間房啊!
想到這兒,他再也忍不住了,奔着一個早就盯上的大畫桌去了。
那畫桌長度足有三四米,他迫不及待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眼前的灰,隻見桌面上平極了,顔色溫潤,圖形如行雲流水,還有“鬼臉兒”,怎麽看怎麽都像黃花梨。
他就問父親了。“爸,這大畫桌是不是海南黃花梨啊?咱家打哪兒弄來的?”
卻不想洪祿承的回答,更是遠遠超出他最好的設想。
“你小子還挺認好東西。不過這個不叫畫桌,叫畫案。它在咱們家至少也有一百年了。這是明相嚴嵩用過的,當年你高祖父用了一個十六間房的兩進院子才換來的。至于這種木頭也确實是海南産的,但正式的名字叫‘花榈’,也可以叫‘花梨’,價比‘紫檀’。你說什麽‘海南黃花梨’,我還真是頭一次聽說,你可别瞎叫,招人笑話……”
(注:“黃花梨”稱謂出現較晚,我國古書記載爲“花榈”、“榈木”、“花梨木”,後來有了替代品,才創造了“黃花梨”這個詞)
“哎喲我的親爹啊!我還管它叫什麽啊,光憑嚴嵩用過的,那就是無價之寶!”
可俗話說樂極生悲,就在洪衍武愛不釋手地抱着大案正美的時候,東邊屋先是傳來“咣當”一聲巨響,然後就是“嘩啦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