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讓洪衍武和陳力泉都從屋裏出來,指着房檐下問他們。
“我再考考你們,知道這玩意兒是幹什麽用的嗎?”
這小哥兒倆就順着王蘊琳手指的方向看。
這才發現,房檐下面,居然有一溜兒生鏽的鐵鈎子。而且不但每隔半米就有那麽一個,一眼望去,似乎每間房下面都有,連綿不絕地排列在那兒。
還真沒人知道,甚至他們就從未注意過。倆人不由面面相觑。
“老大,你總還記得吧?”
王蘊琳又笑着問大兒子,她的意思很明白,洪衍争可是一直跟他們住到十幾歲呢。
果然,洪衍争想了想,真說出了答案。“我記着好像是挂燈籠用的……”
“挂燈籠?”
“這麽多!”
洪衍武和陳力泉聽聞都詫異極了,情不自禁大叫。
其實真不怪他們這個反應,因爲這個院落裏所有房檐下要都挂上,那至少得上百個啊。有誰家這麽點燈籠的?
“你還不信?真是少見多怪!那你來給我解釋解釋,這鈎子都是幹什麽用的?”
老大能得着機會臊洪衍武,當然不會放過。一句話就噎得洪衍武磕巴了。
“不是……這個……明明沒這個必要嘛……”
洪衍武急着想弄明白,他也懶得跟大哥掰斥了,還是轉頭問媽。
“媽,大哥就是故意賣關子,有話不會好好說。我還是問您吧。這到底怎麽回事啊?咱家過去,橫不能真的天天點這麽多燈籠吧?好看是好看,可把院兒裏照這麽亮有什麽用啊?再說後面還有不少院兒呢。多少錢也禁不住這麽造啊。它也容易失火啊……”
“你倒真挺明白的!”王蘊琳“噗嗤”一下,被兒子給逗樂了,跟着才揭露了謎底。
敢情當年洪家确實不是天天這麽挂燈籠,也不是哪個院兒都挂。
事實上,除了“上元節”、“中元節”、“下元節”以外,洪家人隻有每逢喜慶、做壽之日,又或家裏來了親朋好友,才在這個二進院裏擺宴請客時挂這麽多燈籠。
而且還要特别說明的一點是,挂的也不是普通的燈籠。其實是字謎燈籠。
要知道,雖然今天,猜謎的娛樂方式已經并不多見了。但在過去,特别是清代,猜謎可是上流社會借以會友的一種活動,而且相當活躍。
像《紅樓夢》有關于謎語部分就寫了兩段。一是薛寶琴的十首懷古詩,二是榮甯兩府上元節猜燈謎。
又《品花寶鑒》裏記載着,“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猜“倆”字。
以上這些都可以看出清代謎語的盛行,表明了當年謎語是貴族日常娛樂消遣品的社會情況。
而到了民國初年,這種娛樂方式由上及下擴散到民間,京城普通民衆方面猜燈謎活動也繁盛起來,于是季節性的猜謎活動開始出現。
所謂季節性活動,即是在長夏至秋涼這一段暑季裏。住戶中的知識分子,在每日或定期日的傍晚上燈時候,會選擇附近街巷适宜地點,懸挂“壁燈”。
壁燈一般用半透明紙糊于橫式長方型木框表面,中燃蠟燭,也有用小煤油燈的。事先要将預備的謎條,貼在其上。
這樣便可供附近及過往喜好的人,圍觀而猜,借以忘暑。夜深即散,叫做“打燈虎”。
當時不少的人,如遇有對心思的壁燈,往往會不惜遠道群約而往。射中謎條既多,窘迫懸者窮于應付,以資笑樂。因此還有了“打虎隊”之别稱。
而要從根兒上論呢,“打燈虎”和“打虎隊”兩者,大概都是取材于《史記》李廣在北平射虎的故事。
前人還有詠這一活動情況的竹枝詞,頗爲逼真。
詞雲,“處處商燈萬象開,談龍射虎亦奇才。斯文扇蕩無停歇,歲月須愁風雨來。”
而在這蔚然成風、衆人皆樂期間,甚至還出現了兩個高級的謎壇組織和相關定期刊物
那兩個“謎社”,一個叫“菊社”,是北城辛寺胡同的畫家李菊侪主辦的。另一個叫“惜紅”,是宣外南半截胡同的韓紹蘅主辦的。
他們标榜的都是“以文會友”,會定期邀請各界的知名人士在本人住宅聚會宴飲猜謎。
而《春聲》、《秋影》、《國華》、《雲龍霧豹》、《神州菁華錄》,便是當時最流行的介紹古今謎格的書報。
所以說到這裏也就知道,洪家在自己家宅院裏懸挂燈火,借此猜謎取樂,在當年其實是一件很正常、很普通的事兒。
實打實的說,這也比打麻将、叫堂會更有意思。家人參與度既高,也不庸俗,全家老小都能樂趣盎然。
隻不過以他們家的财力,舉辦的規格确實是高了一些。
通常情形下,每打這麽一次“燈虎”。這個院兒裏要懸挂的燈籠大約三百餘盞,不但是屋檐,就連遊廊也要包括在内的。
而挂的滿懸謎條的燈籠,種類也很多。既有制作巧妙的高麗紙燈籠,也有玻璃燈和琉璃燈,甚至還有高價買來的從宮裏流出的宮燈,統統都是常人家難得一見的高級貨。
至于獎品,平日裏不外筆墨紙硯這文房四寶。亦有特獎,那就是洪家家主做壽之日和“上元節”、“中元節”、“下元節”,便得改發大洋錢或是绫羅綢緞了。
另外,宴飲完畢,通常還有個保留節目——放“盒子花”。
如今已經絕迹的“盒子花”,是當年制作精妙的大型煙花,放的過程也就要複雜得多。
先得架起架子,六角形的大盒子要一層一層地碼上去,第一層是禮花,第二層是花炮,第三層是人物。
然後再把架子挂起來。最後一旦點燃,一層層煙花便會飛上天空,使得滿園滿院呈現飛火流星、五彩缤紛的情景……
随着王蘊琳鮮活地描述着那些舊事,似乎所有人眼前都看倒了昔年洪家賓客如雲,指燈嬉笑的盛況。
不但洪衍武和陳力泉都聽入了神。洪祿承和洪衍争父子更是陷入了一種似夢似幻的回憶裏。
這座數百年的庭院,委實容納了太多的歡樂和辛酸,太多的浮躁和沉重。太多的記憶、太久的歲月、太多割舍不下的情感。
也許這個院落已經頹廢,也許這個院落已經風華不再,也許這個院落曾經的光彩,被淹沒在了由不同的年份、四下搭蓋了的小房、雜物窩棚、接出的廊子後面……
但這就像每個人都曾年輕,有的人也曾用有過絕代風華。歲月雖已不再,感情卻怎能輕易流走?
盡管連他們自己都似乎遺忘了,淡漠了。但隻要再回到這裏,再看上那麽一眼,那些沉落于磚頭瓦塊中記憶的絲絲縷縷便會不可抑制地冒出來,重新把他們的心揪緊。
這就叫家!這才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