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去年的九月,京城市委就發出《關于迅速清退機關、企事業單位占用私人房屋問題的通知》。
現今上面更是明确了政策。要求“運動”中被擠占的房産也必須退還。
那麽有了這兩條命令,還不獨洪家,京城裏所有被占了私房的人家,出面索要自己的房産,就成了理所應當的事兒。
隻是蹊跷的是,這兩條政策盡管對每戶人家真有實打實的好處。可實際上打聽消息者多不勝數,但真出面去索要私房的人可是寥寥無幾。
這不是因爲别的,而是因爲“運動”才剛剛過去,“運動“帶來的震蕩還在人們心中起着作用。
有錢有産業的人心有餘悸,他們就生怕自己再成了人人喊打的剝削房産主。
在他們看來,這一次浩劫餘生已是萬幸,他們就怕現今要房,得罪了革命群衆,日後如果曆史反複呢?再來一次“運動”,那就死有餘辜了。
所以說,這些人馬上恢複坦然和自信是不可能的,瞻前顧後是必然的。
于是雖然很多人本身就急缺住房,特别迫切改變居住條件,甚至爲那一大筆房産急得紅了眼珠子,嘴角起大燎泡。
可也隻有強自按捺焦急的心情,患得患失地等着情況明朗,希望身邊能有其他人先一步行動,能夠以身示範做個例子。
洪家也是這樣,洪祿承和王蘊琳壓根就沒動這個念頭。
政策是知道的,房契也在手裏,可連提都沒提,更不敢想。他們隻求過個平穩日子,再不想追求外物,讓家裏有什麽動蕩了。
可對這件事,和别人完全不同,洪衍武當然是不怕什麽“風水輪流轉”了。
他隻怕一樣,就是家裏的老宅拿不回來。
上輩子他的記憶裏,家裏可沒這麽大一份産業。否則他跟倆哥哥的陣仗還得鬧得更大。
其實要不是這輩子他把母親的翡翠扁方給找回來了,又把他爸爸的病給治好了。沒事閑唠嗑,還總愛打聽家裏過去的事兒,他的父母可能永遠都不會告訴他,家裏還存着老宅的房契呢。
因此他琢磨來琢磨去,覺得其中的原因可能就是父母的不作爲,才讓洪家子女失去了本應該屬于他們的一大片房産。
當然,這些房子真到了前門改造的時候也保不住。可反過來說,那年頭拆遷款都四萬多一平米,畢竟也能給洪家帶來一大筆巨款啊。
是,他自己是肯定不會受窮的。可他這些哥哥和妹妹們呢?
照他們自尊自強的脾性,仕途商場上很難有大進展,他就是盡力幫忙也夠嗆。
而且這種性情的人都有點死心眼,就是自己求着送他們錢,他們也能把錢往外推。
上輩子妹妹就是這麽傻,自己風光無限的時候送她的東西和金錢,她可全沒要,爲這個甚至還空前地跟她一向懼怕的妹夫大吵了一架。
可要是有了這老宅就不一樣了。拆遷款,洪家後代人人有份,誰都能分一杯羹,到時候就是哪位混得再不得濟,他也不用着急了。
再說了,眼下自行車的事兒無疑完全暴露出他處境中最大的一個弊端了。
家裏地兒實在太小了。就那幾輛自行車和幾個大箱子就快把陳家西屋占滿了。
他要再想收點什麽好東西,可往哪兒放呢?東屋睡覺,總不能擱堂屋擺着吧?
所以說,還是得指望那老宅的房子,隻要能要回來,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了。到時候,他就是把信托商店裏的好東西都搬回來。那也擱的下啊。
最後還有,千萬也别忘了考慮客觀現實的困難啊。這種事兒那肯定是越早張羅越好啊。
别忘了,這年頭哪兒都缺房啊。當初“街道辦”是用洪家的房辦養老院的,可過了這麽多年,天知道那房究竟派什麽用場了。或許是單位占用,或許是老百姓租住。
所以說是有政策騰退,也得有地更換啊。要不及早行動,就是大栅欄的“街道辦”想給你騰退,手裏沒房調劑,又往哪兒安置呢?
而且今年知青大返城的高潮可就該來了。人和房的矛盾更會加重。很快,就會有“一間房子半間炕,找着對象上不了炕”的順口溜傳遍社會。
這是什麽景兒?又是多少人?讓人想想都頭皮發麻。
好,即便不說這個,這年頭政府辦事走程序也“肉”啊,官僚做派忒重。不排在前面想辦法先辦,等大家都發現這事可以辦了。光等着排隊就得等死你。
何況這種事裏頭,可扯皮的東西又多,趁着當年的經手人大部分都在,有的事還能說清楚。
否則要等下去,萬一哪位重要人物作古,或是占房的人家再多更換幾個來回。那可就真是一筆再難理清的糊塗賬了。
三年五載的小意思,十年八年也很正常。甚至不少人家苦苦等了好幾十年,房子都拆沒了也沒個說法。
他自己上輩子可就是幹拆遷起家的,這種事見得不是一件兩件了,還能犯這種傻麽?
總而言之,越往後拖,事兒就越難纏。
正是抱有這種宜快不宜遲的想法,生怕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兒了。洪衍武就馬上開始遊說起他的爹媽來。就想讓父母盡快把房契拿出來,交給他來運作。
他自己當然早有預料,知道這要下一番水磨功夫的。因爲他的父母不是一般的老頭老太太,有見識有文化,他們既然思想有顧慮就不是輕易能做通工作。
于是他就采取了雙管齊下的遊說方式。
一方面是掰開了揉碎了講政策,一點點來分析。要讓父母明白,國家這個政策是可信的。打消他們的後顧之憂。
另一方面是,他還得講感情,除了設法勾起父母對老宅的依依懷念之情。還得用哥哥妹妹,甚至是洪家後代的成長環境來說事。
現實問題就擺在眼前,他們可都長大成人了。洪衍武要不是跟陳力泉一起住,家裏早安排不孝了。誰今後不得結婚啊?那又得怎麽辦嗯?
指望政府福利分房?他大哥都排多少年的号了,這都還沒影兒呢。
洪祿承和王蘊琳都不是糊塗人,洪衍武遊說他們的話又沒來半點虛的,這樣就漸漸動心了。
反正,這事要從節後算,洪衍武纏磨了大概一個月,終于獲準得到父母允許,讓他先嘗試着接觸一下。
而且洪祿承辦事極其穩當,雖然房契拿了出來,卻沒讓兒子留在手裏,而是讓洪衍武拿到“大北照相館”拍了些照片。
洗出來以後,先拿這些照片說事。真有什麽進展,他在出面不遲。
不過最後還得說一句,其實洪祿承和王蘊琳真能想通的主要原因,也是因爲壽家的發生了一件相關事件。
敢情壽敬方是比較倒黴的。他們壽家的祖宅位置原先就在“重文門菜市場”的那個位置。
别說他“運動”中被轟出去再也沒回去過。1976年興建菜市場還把他家的宅子給推平了,徹底斷了他的念想。
可是呢,現在因爲有了政策,裏面有一條說,對“運動”以來,國家建設征用拆除的私房。其價款絕大部分暫存房管部門的。即進行清理,要将價款發還産權人。
所以區房屋管理局就主動找到了壽敬方,主動給了他補償款。
雖然那錢是按照房屋的平米數核算的,連院子都沒算,價格也很低,一平米隻有不到十塊錢。
但架不住壽家的房子多啊,好幾十間呢。平均下來一間房119.64元,總共是退了壽敬方四千多塊。
就這樣,他們壽家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還落在手裏一點錢。
當然,在洪衍武看來,兩塊一平米的補償款完全就是能把人氣吐血的價兒,他表叔那是虧到姥姥家去了。
但反過來講,這件事卻又讓洪祿承和王蘊琳相信了政府的誠意。
他們覺得政策确實是上面真心實意想要執行的。所以區房屋管理局才會主動出面給補償。
否則,黑不提白不提,他們這樣的人誰又知道去哪兒要錢啊?知道了,又哪兒敢去要啊?
如此一來,他們才會把房契拿出來,随了洪衍武的意了。
了解到這個緣由後,洪衍武也不由在心裏默默感歎一句。
表叔啊表叔,我要不把老宅要回來,都對不起你們家的房子。你們家被拆的丁點不剩的事兒,深深地把我給鞭策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