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不是因爲他節後就要提科級,暫代副所長了,假模假式地發揚風格。而是因爲他真心實意,想讓其他的同事們過個好年。
至于他的母親,同樣很支持他這種做法,因爲當初邢正義父親生前過年就是這樣。她并不需要兒子陪自己,反倒希望他能像他父親一樣,保持這種先人後己的革命傳統。
隻是作爲邢正義自己來說,今天卻也難免感到這奉獻滋味真不好受。
因爲去年還有食堂老劉給包的餃子,還有趙振民陪着聊天,倒不算太寂寞。
可今年老劉節前就請假回老家了,趙振民也早調入了“打扒隊”。别說沒了餃子,所裏就連一個作奸犯科的人都沒有。
他自己真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除了每隔一個小時,要去附件的胡同裏轉轉,防止失火,就真沒什麽事可幹了。隻能烤着爐火,翻來覆去擺弄那幾張報紙。
可他偏偏沒想到,就在他準備再一次出去巡視時。才剛走到派出所門口,迎面就撞上了一個急匆匆猛往院裏走黑影。
倆人“碰”地一下就撞在了一起,不但都被吓了一跳,還差點都扔個大跟頭。
可當邢正義再定睛一看,他又笑了。因爲來的不是别人,正是趙振民。
這小子一邊揉着腦袋,一邊遞上了一個被棉套包着的飯盒。
“哎呦,正義,你真行。我好心好意來陪你值班,你就給我開‘碰頭會’啊。得了,你先回屋吃飯吧。免得涼了,我媽包的三鮮餡兒餃子,香着呢。瞧這事鬧的,我給你送餃子,你送哥們兒一大包……”
雖然這小子碎嘴子似的喋喋不休在埋怨着,可打胸腔裏升起的一股熱流還是把邢正義渾身都暖熱了。
讓他突然從心裏感到充實,從心裏高興起來。什麽勞累、寂寞、低落,一切的負面情緒全都不見了……
最後,還有更遠一些的京郊大興縣團河農場呢。
在那裏,同樣有着洪衍武的一些老熟人。
那就是已經在這裏待了不短時間的“大得合”和“尤三”。
這一年,他們竟然同樣混壯了,境況有了不小的改觀。
“大得合”和“尤三”都已經不再擔任班長和副班長的職務了。“大得合”已經升任了整個中隊的值班員大組長。而抱着他的大腿,“尤三”自然也就水漲船高,成了個專門負責防火防盜、夜班巡視的值班員。
真甭小看這點變化。
不是在“圈兒”裏待過的人不知道。值班組長和夜班巡視的值班員,官兒聽着不大,權力卻着實不小,可是屬于教養圈兒裏數一數二的美差。
在團河農場,一個教養中隊下轄三個小隊,一共隻有七個值班員。
一個拿總的大組長,負責帶班兒,輪流替換休息。
兩個統計出收工人數,分發報紙信件的。兩個負責打掃院内衛生、下雨天代大家收收衣物的。另外就是夜裏有兩個人防火防盜、督促大家按時作息的。
至于護秋的值班員,那是季節性的,任務也不同,可以另外組織。
總之,表面上設立值班員是爲大家更好地勞動、學習和生活服務的職務。但實質上他們根本不用下地幹活,屬于實質脫離改造的特殊人群。
而且由于值班員都是隊部指定的,深受管教幹部器重信任,可以時常“幫助”教養服從隊長管理,能把隊部的意圖順利地貫徹下去。
這就讓他們掌握了一種可以對其他教養作威作福,爲所欲爲的權力。成了幹部之下,教養之上的特權之人。
要說和以前當班長比,待遇上的變化。除了不用出工幹活以外,夜裏可以用夥房給的挂面和調料自己燒點兒吃的,過年過節能得到幾瓶好酒作爲賞賜。
接見的日子特許家屬到值班員宿舍談話并不限制時間,隊長也不監督等等。至于平時多占多拿,臭吃臭喝,那更是瞞上不瞞下的事兒。
如果還要具體一點,隻要再看看他們今天的值班室就知道了。
在教養隊裏,就寝以後從來不許熄燈,爲的就是便于值班員來回巡視,避免不法分子利用黑夜爲非作歹。
所以即使是深夜,整個中隊的宿舍也都是亮着燈光。但區别在于宿舍裏隻有兩盞十五瓦昏黃的燈泡。而值班室裏的一百瓦大泡子卻亮得耀眼。
如果再湊近,反差就更大了。
和死氣沉沉、悶頭傻睡的教養宿舍相比,值班室窗戶上人影重重,屋裏是大呼小叫的說笑和叮叮當當的鍋勺撞擊聲,好不熱鬧。
如果要從蒙着一層水汽的窗戶再往裏一張望,恐怕就更要大大地意外了。
嗬,就看燈下,以“大得合”爲首的四個人正圍着兩個鋪着報紙的大木箱子在用撲克牌賭錢,每人叼着一支煙卷兒,弄得屋子裏煙霧騰騰。
赢了錢的,咧着嘴嘻嘻地笑。輸了錢的,盡管也笑,那笑聲中卻夾着罵老天爺、罵運氣手氣的髒字兒。
生着旺火的火爐子上,“尤三”卻正在用一隻大号鋁飯盒在攤着雞蛋。
他旁邊的小桌上,除了醬油瓶、醋瓶、油鹽罐兒之外,已經炖好了一鍋炖肉、做好了一大盤“蔥爆羊”,“燒帶魚”和“酸菜白肉”,還有好幾瓶“二鍋頭”和十幾隻農場産的大蘋果。
不用說,他們的年夜飯可比教養們的那點兒“豬肉炖粉條”和“胡蘿蔔餡兒餃子”強太多了。
當然,他們之所以能如此肆無忌憚,也和這一天的特殊性分不開。管教幹部總要回去過年的,所以除夕夜的教養院兒也就成了值班組權力最大的一天。
“尤三”這小子又有鬼機靈兒,早靠着磨洋工的辦法,已經偷偷私做了一把夥房的鑰匙。
而當“尤三”最後把攤的雞蛋熟練地翻了一個面兒後,終于發出了開飯的邀請。
“得爺,菜全得了。哥兒幾個歇會兒吧,趁熱,先喝!”
聽聞此言,沒等“大得合”應聲,背向窗戶的“機靈兒”便主動接了下茬。
“先喝就先喝!多承哥兒幾個看得起,給我接風洗塵。這不是,今兒晚上從坐下來到這會見,還淨我赢錢了。又吃又喝又拿的,很不好意思啊。這樣,到目前爲止,我赢了小二百,這錢就不要了,你們三位一人六十,咱們大過年的圖個一順百順,這位做飯的兄弟也甭嫌棄,就拿零頭好了。各位要還想玩兒,喝完酒兄弟我繼續奉陪,大年初一咱們接着來。隻是到時候,兄弟我要再赢了可就不讓了……”
敢情這所有人裏,就“機靈兒”不是值班員。他年前因爲喝多了酒,撒酒瘋砸了個飯館被抓了現行,這才剛折了進圈兒沒幾天。
可他是“紅葉”手下的老兄弟,和“大得合”不但認識,還一起吃過飯、同過席。自然就受照顧了。這不,年下就被請來一起過節了。
不過,圈兒裏這幾個值班員可都沒想過“機靈兒”能這麽大方。聽他話說的倒是真漂亮,可那是二百呀。在外面也不是小錢。人又是“大得合”特意請來的。沒弄清楚深淺,誰可都不會輕舉妄動,都不約而同拿眼看着“大得合”。
這時候,就聽“大得合”發話了。
“怎麽?二百塊說不要就不要了?看來‘紅葉’在外頭混的不錯啊。你們這幫兄弟也都跟着吃肥了。不過我勸你一句,這錢你還是拿回去吧。你既然進來了,就沒進項了,别看是在這裏面,那用錢的地方還多着呢……”
對這種半開玩笑的試探,“機靈兒”也不避諱,索性實話實說。
“哥哥。您是爲我好,兄弟真心謝您了。可您對外面的事兒,知道的也老黃曆了。我大哥‘紅葉’早洗手上岸了,現在我是跟‘小酸棗’。已經上了一步,帶着十幾個兄弟負責‘19路’整條線兒了。除了交上頭的,每月自己都能落個三五百的。這個面兒我還走的起。何況我也就一年的事兒,我手裏有幾個,足夠裏面開銷的了。錢花光了也無所謂,出去再掙呗……”
“大得合”聽了一笑,也就帶頭把錢收了。嘴裏還不禁誇獎了兩句。
“喝,你小子是出息了啊。如今也看整條線,掙大份兒了。不賴。看來除了‘淘氣兒’,“紅葉”的兄弟裏就是你‘機靈兒’最長進啊。現在你也和‘淘氣兒’平起平坐了吧?”
可沒想到,“機靈兒”聽這話,卻一搖頭。頗有遺憾之色。
“嗨,我還是不如人家。其實賴我自己,我還是想左了。我就是舍不得眼前那點收成,不像‘淘氣兒’、‘菜刀’、‘順子’、‘三蹦子’他們看得長遠,都跟着‘紅孩兒’和‘陳大棒槌’倒電影票去了,現在誰不是每月掙個一兩千的?而且還不用提心吊膽。聽說洪爺和陳爺有個新章程,就是被手底下人被‘雷子’抓了,也照樣拿外面的錢。等于帶着‘工資’當‘教養’……”
喝,這下可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大得合”本身和洪衍武交情不淺,“尤三”和洪衍武之間那點曆史性接觸也讓他一聽這個名字就心驚肉跳,他們出于不同的原因都很關心洪衍武的情況。而另外兩個值班員,是壓根沒想到電影院門口倒票能掙這麽多錢的,也沒聽說過折了的人還能跟外面一樣分錢的,都想知道内幕。
這麽一來酒桌上可就有的聊了。
說話間熱菜端了上來,大夥兒一起把酒瓶打開,分别倒進茶杯、牙缸、飯碗裏,彼此敬了一杯酒,就開始紛紛詢問“機靈兒”他們各自關心的内容。
“機靈兒”索性把自己知道的事兒一秃噜到底。
他從“紅葉”考上大學,把他們一夥兄弟托付洪衍武說起,到洪衍武目光精準,和陳力泉一起,帶着底下人把持了玄武區八家影院大發橫财。
再到南城“把子”們聯合在一起,集體攻占下長安街,把北城人全給打滅了。而洪爺和陳爺的“産業”也随之擴充到了東城、西城的電影院。
直至如今洪衍武和陳力泉麾下管着上百人,不但剛集體亮相“勝利小吃店”造了極大的聲勢。這幫兄弟還剛給他們湊了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年關供奉的事兒全講了出來。
他最後還說,“如今京城有個說法,說洪爺之所以能撈銀子,是因爲外号取得好。你們想啊,“紅孩兒”不就是善财童子麽?”
這些消息可是把席間的幾個人都聽傻了。誰也沒想到京城風雲會有如此變局,更沒想到竟然有人會靠着一張小小的電影票折騰出這麽大的局面。
兩個不認識洪衍武的值班員是啧啧感歎,頗爲豔羨、崇拜。
“大得合”則拿這些消息下酒,一杯一杯喝得頗爲暢快。
作爲老朋友,他爲“紅葉”的前程高興,爲洪衍武的本事贊賞。而作爲南城人,他同樣爲了大家夥兒能踩到北城去興奮,發自内心地揚眉吐氣。
唯獨“尤三”悶頭不語,就是自己吃喝,低着腦袋也不知道想些什麽。
“機靈兒”看着就奇怪了,不免問了一嘴。
結果,“大得合”就哈哈笑着把“尤三”那點事兒給說了。
“淘氣兒”矍然一驚。“你惹誰不好偏惹這位爺?我操,你可真夠倒黴的……”
“誰說不是呢?”“尤三”也是一臉苦澀。
也就“大得合”在壞笑。
“甭怕。我支持你報仇,等出去我就帶你找他去。我保證給你創造個公平決鬥的機會。出去之前,你好好磨煉磨煉功夫。到時候真能拿下‘紅孩兒’,你小子可就牛逼大了!放心,輸了也沒事,有我在,他不會要你的命……”
這個明顯的擠兌,讓其他的人都嘻嘻笑起來。
“尤三”謙虛着趕緊敬酒,“得爺,您可别涮我了。我服啊,出去您可别忘了幫我跟洪爺美言幾句……”
“得了吧,你還真把自己當回事,我保準兒人家根本記不起你來……”
“大得合”一句話,又是引起一陣哄笑。
确實,跟洪衍武比,沒有人把“尤三”當棵蔥,更沒有人把“尤三”當個菜。
但誰都忘了,有的人天生就記仇。誰也沒在意,“尤三”的眼裏,可不光隻有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