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國人就把知恩圖報這一項,視爲做人最重要的操守之一。
那麽理所應當,楊耀華的家人,事後是必然要對壽敬方表示一下感謝的。
所以等到楊耀華的身體狀況穩定下來,楊家的那些麻煩事兒也都一一捋清。楊衛帆就和他的母親一起,在秘書韓山的陪同下來到茶食胡同。
他們是特意趕着元旦節前來的。不但備了重禮,帶來了一千元診金,來之前還受了楊耀華的親口囑托,想把壽敬方接去,由楊耀華親自緻謝。
隻是他們怎麽也沒想到,壽敬方禮數雖然周到,該接待接待,該上茶上茶,但态度卻顯得有點不近人情。
非但禮物不收,診金分文不取,也斷然拒絕了楊家的盛情邀請。
壽敬方相當固執地表示這件事實非自己之功。他說病患之所以能獲救,是古人遺惠,自身積福。楊家的感謝,他心領了,到此爲止即可。既不用再言謝,也不要再打擾,隻要按當初說好的,楊家不要把此事對外宣揚就好。
總之,幾句話就讓楊衛帆母子的滿腔熱情全然消退。之後無論他們怎麽勸,壽敬方也隻是搖頭。
最後被纏磨煩了,壽敬方甚至坦言顧慮,說自己确實沒有合法的行醫資格。因此曆來對所有登門求助的病患皆不取費收禮。這樣至少可以算作樂于助人,真有什麽牽扯也可解釋一二。但無論治的好、治不好,如果他收了任何一個患者的東西,這性質也就變了。他可不願意授人口實,且毀了多年來的清譽。
這樣一來徹底把門堵死,也就促使楊衛帆母子不得不帶着所有的東西,悻悻而歸。
對這個結果,楊耀華也挺意外,但評價挺高。
他認爲富而不驕易,貧而不貪難。壽敬方是個真正的醫者,境界頗高。
于是也隻說讓家人再去問問有什麽能爲壽敬方做的。真要是人家别無所求,就隻有記着這份情誼日後圖報了。
但是說實話,楊家其他人可還從沒遇到過壽敬方這樣淡薄名利的人。對他這種拒人千裏之外的态度可是相當不理解。
私下裏商量了一下,除了楊衛帆以外,所有人都覺得這事兒不會這麽簡單。
别忘了,壽敬方爲了救楊耀華,可是宣稱用了最後一顆僅存的古方丹藥啊。那藥又确實具有藥到病除的神效。這要細究起來,是多麽大的代價?
這麽一來,他們也就越來越懷疑壽敬方是嫌禮物輕,診金少。又或是故作姿态另有所圖了。
秘書韓山有點自作聰明,他根據壽敬方最後的那幾句話,懷疑最大的可能性,是壽敬方想讓他們幫忙搞個正規的行醫資格,又不好意思明說,才會如此暗示。
而他把這個揣測一說出來,大家都覺得很像是這麽回事。
結果合計了一下,楊家人達成的共識就是可以出面運作一下這件事。但前提還得讓楊衛帆再跑一趟,先問清壽敬方屬意哪家醫院的好。
爲此,被駁了面子的穆迪,自以爲掌握了真相,可就有點不高興了。
冷笑中直埋怨。“哼,我還真沒看出來,心眼兒夠多的。有什麽要求直接說不就完了,幹嘛唱高調,裝得那麽清高……”
其實對這個問題,楊衛國、楊衛疆也差不多跟穆迪一個看法,他們骨子裏都帶着些特殊家庭的優越感。這倒是難能可貴地再次達成統一戰線了。
一個說,“穆阿姨,别生氣。小老百姓嘛,辦點事兒太難,大概是過去碰得釘子多了,才會有這種心思。您得理解,這就是一種很矛盾的心理,既想求咱們辦事,又怕主動開口求人再被拒絕,所以才想試探一下呗。這不還能擡高身價嗎?”
另一個也說。“穆阿姨,這樣也好。您想啊,辦了這事兒咱就不欠他什麽了。要我說,這土大夫就是不懂人情世故和交際。其實他要對咱們客氣些,坦白點多好,今後維持住這層關系,常來常往的好處不是更多?我還可以給他介紹其他的首長呢。眼界問題,勉強不得。”
幸好楊衛帆與他們不同,他可是個明白人。以他和壽敬方接觸,死活也不相信,這位有真本事的長者會真如他們所想。
所以他沒有貿然行事,而是先跟洪衍武聯系了一下。
也得虧如此,才沒有冒犯壽敬方。
因爲洪衍武再次确定無疑地告訴他,壽敬方就是這樣本色,不喜客套的人,話裏絕不會打什麽機鋒,也真的不圖任何報答。勸他還是别自己胡思亂想的好。
而且特别意外的是,楊衛帆從洪衍武的嘴裏還知道了另外一件事兒。足以證明這一點。
敢情“參零幺”醫院和‘華醫研究所’還挺神通廣大,不知怎麽知道了壽敬方的地址,他們不但剛剛派人登過壽敬方的門。而且都表示不計較家庭成分,願意把壽敬方調動到他們那裏工作。
可無一例外,兩家醫院最後都遭到了壽敬方的堅定謝絕。甚至壽敬方都不願意借這個機會,替自己的兒子壽诤争取一下在正規醫學院裏求學的機會。
要知道,“參零幺”醫院可不僅僅是一家“軍委直屬機關醫院”。事實上,它還是最高級别的軍醫進修學院。在功能上,它與協和醫院很相似,集醫療、保健、教學、科研于一體。
所以說在這件事上,壽敬方完全有條件借助楊家的力量,或以自己就職爲交換,給兒子鋪出一條通暢的道路來。
但他沒有。
這可不是他傻,不懂變通。
他自己的道理是,醫學是人命關天的大學問。如果誰能成爲合格的岐黃傳人,天資敏悟,飽含興趣,勤奮苦學,不拘一格這幾個條件,缺一不可。
特别是不拘一格,才是決定一個醫者能否在前人的肩膀人更進一步的最終條件。
而相反的,他本人最厭惡的就是教條主義。
以他來看,目前所有的醫學院教學都以科班自诩,永遠脫離不了呆闆和僵化教學的缺陷。軍隊的醫學院更是如此,必須一闆一眼,稍和教科書有偏差都不被允許。更不允許學生發出疑問和質疑。
那麽他的兒子如果真的成爲正規院校生,反倒會因此受到思想上的禁锢。
而真要把醫學上的概念學死了,學僵了。這種隻知照本宣科的大夫在他看來也就廢了。還不如讓壽诤就這樣蹭課聽,反倒能保持了頭腦的鮮活與敏感。
說實話,壽敬方對自己的兒子其實是寄予了厚望的。他之所以支持壽诤學西醫,其實就是想讓壽诤嘗試着把華醫西醫結合,探索出一條全新的醫學之路。
因此他對壽诤的要求也不同。他要的隻是兒子學成真本事,而不是獲得世俗人眼中前程和保障。
尤爲慶幸的是,在這一點上,壽诤的态度與他高度一緻。
壽诤自己都說,雖然缺乏正規系統的訓練未免有點可惜。但好在他不學外科,所失有限。
相反的,這種處境對他自身限制卻很少,隻要感興趣所有的科目,他都可以去聽,可以去研究。而且正因爲這種狀态,反倒更讓他珍惜身邊的學習機會。
至于日後,其實壽诤考慮更多的是如何在華醫行診上引入西醫的輔助,而不是圖謀如何進入正規醫院上班。
說實話,壽诤确實做到了“士可貧,然不可窮其志”。
他覺得像壽敬方目前這種狀态就挺好。接觸的病人多且不分科,又多是經西醫診斷過的病人。似乎對他實現理想更有幫助。
當然了,其實洪衍武的心裏,早爲這個表哥作出了更好的規劃。他是絕不會任由壽诤的才華在這種社會體制下被埋沒的。隻是目前時機未到,還不宜說而已……
反正事兒就是這樣的事兒。而經洪衍武這麽詳細的一解釋,楊衛帆也就徹底明白了。回去就一五一十把這一切分說給了家裏人。
如此,在事實面前,楊家人才不得不相信壽敬方一點也沒有欲擒故縱的意思,是真的對他們無所求。
隻是雖然誤會搞清楚了。可大多數的人都有一個壞毛病,那就是喜歡以己度人,往往會對自己不理解的事物本能地排斥。
比如說在對壽敬方的看法上,明明是楊家人自己先入爲主地抱有市儈的想法,可越是如此,他們就愈加看不得别人的高潔。
于是啧啧稱奇之餘,穆迪和楊衛國、楊衛疆又都有了怪話。反過來又開始說壽敬方迂腐,不合時宜。笑他是個怪人,死要面子活受罪什麽的。
終于,這些話傳進了楊耀華的耳朵,一下就惹得這位老将軍大怒。爲了這事兒,他特意把家人和秘書都叫到了床前,鄭重其事地做了一次警告。
他說滴水之恩都應當湧泉相報,何況救命之恩呢?别忘了是壽敬方相救,楊家人才有今天的安樂日子過。所以隻要有他在,就不容楊家人忘恩負義,再幹出這種“吃飽了罵廚子,念完經打和尚”的混帳事兒來。
楊耀華把話說得很重,雖然沒有指名道姓,可無論是子女們還是穆迪全被捎帶進去了。
一時間,楊家上下戰戰兢兢,連秘書韓山都變臉色了。不爲别的,他們就怕給老爺子氣出個好歹來。都還記着醫囑呢,這不等于自己給自己找别扭嘛。
而楊耀華這還不罷休呢。又吩咐楊衛帆元旦務必要把洪衍武請來。
他說引薦之德一樣是恩,何況關鍵時刻沒躲着楊家走,還能主動幫忙。足見是真交情。壽敬方是無緣相謝了,總不好因爲人家年紀小,就怠慢人家。
就這樣,楊家人再沒人敢說半句片湯話了。而且即使再不樂意,也得憋心裏忍着。
同時,他們也得順着爸爸的意思,準備在家裏接待楊衛帆那位不怎麽體面的朋友了。
當然,表面順服,并不礙背地裏的腹诽。特别是穆迪,因爲她聽說洪衍武不但是洗豬腸子的臨時工,還勞教過。
她可是打心裏不願兒子交往上這種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