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子還怕隻憑嘴,說服力不夠,接下來馬上用事實說話。居然拿出了好幾張他自己收來的電視機票。
結果這一下不但解釋了洪衍武心中的疑問,同時又讓他大大地喜出望外。
因爲二頭收來的各色電視機票,代價平均下來不過三十塊一張,但其中卻有許多非本廠職工,永遠想象不到的,實惠到家的票種。
而這小子也對各種票種的内情調查得相當明白。
具體說來,電視機廠的内部票共分爲五種。
一,新電視機票。
這種票最多,每月都有額定數,視當月産量而定,大約能有二百張。誰分到可以到百貨大樓,以全價直接提貨。這種票蘊含的利潤是最低的。
二,出展回收樣機。
這種票指的是送往“四機部”參加各種展覽會展出,或放在各大百貨公司櫥窗裏的電視機,時間長了,就換新型号,舊樣機就以半價内部供應。
其實這種出展回收機是最劃得來的,因爲當初從倉庫裏提出去的,是質量最可靠的新品。
據一個“東風電視機廠”裝配車間的工人透露。
他說一台電視機要想組裝好,得有400多個分立元器件。
像他們這樣的流水線工人将元器件先後全部裝上去以後,插上電源,其實并不是每個電視機都會亮,亮了也不一定都有圖像。
那些裝完以後,一開就亮就有圖像的電視機,日本人稱它爲“一次性直通”。
在這一時期,日本最好的索尼電視機的“一次性通過率”也不到80%。我們國内沒有一家能超過50%的。
但這些送到百貨公司和“四機部”的樣機,恰恰就全是能達到這種條件的完美電視機。并且價格便宜,半價取貨。
隻是這種票數目不多,每個月也就二十張罷了。
三,檢測修複樣機。
這指的是廠裏的質檢科,會對每個批次的電視機,進行随機抽樣的數據檢測,乃至破壞性物理實驗的電視機。
檢測完畢,如有損壞,再經修複内部供應。
這種也很劃得來,因爲送檢的機器的質量一般都比較過硬。價錢也是半價,數目同樣是二十張。
四,學徒工實驗裝機。
當年“東風電視機廠”新招收的工人,并不能直接上流水線,進廠得先學裝配,因此每個月都會有這種給學徒工練手的機器,裝成三四十台。
那些機器的元器件差些,都是等級品,但内部供應,視質量情況隻賣一百二到一百五一台,還是極爲劃算的。價錢相當于三折。
五,顧客返修電視機。
不得不說,當年電視機的質量還不夠穩定,返修率也一直居高不下。
經曆過那個年代的人,或許還記得。八十年代初期,電視最火熱的時候,當年報紙上曾經登出過四幅漫畫,用四部老電影的名字來諷刺電視機的質量問題。
《沖破黎明前的黑暗》——開機很久才亮。
《多瑙河之波》——圖像扭動。
《看不見的戰線》——隻剩中間一條線。
《今天我休息》——黑屏。
因此盡管當時退貨換貨的條件非常苛刻,甚至還談不到“三包”政策,但也還是會有不少人,想方設法找到廠子退貨、換貨
畢竟電視是這麽貴的東西嘛,不能看誰幹呀?求爺爺告奶奶,就是繞多少彎子,找鄰居二姨他三舅姥姥的四外甥去,也不能讓這麽一大筆錢打水漂了。
而換下來的機器,由廠子直屬服務部修複後,轉爲内部供應。每個月大概十七八台左右。價格也是三折。
其實說實話,真換過元件,也就沒什麽毛病了,用個十幾年照樣不是問題。
總而言之綜合看來,這裏面的漏兒可太大了,那真是大有可爲啊。
特别是後四種的電視機,這裏面的利潤簡直就是一座蘊含量太過豐富的金礦。
要知道,洪衍武他們作爲銷售第一線,非常了解當時的社會現狀,最知道民間對電視的需求是什麽狀态。
幾個月前的時候,大家去百貨商店買電視還得選一選。
搭上電視機的品牌也多,牡丹,昆侖,金星,福日,熊貓,飛躍,曙光。難免幾個牌子之間,得比比價格、性能、外觀吧。
可很快這就成爲舊皇曆了。
因爲一方面,是電視節目越來越豐富。
不但越來越多的老電影在電視屏幕上播放,還有了球類直播的體育節目。
更關鍵的,是敬愛的領袖們能在電視上看見活動着的影子,這一切可比聽話匣子轉播過瘾多了。
另一方面,也是人們有錢了。
什麽漲工資、私下的獎金制度放在一邊不說。就那些越來越多的領導幹部、高級知識分子獲得平反,補發他們的工資就是一大主要購買力量。
于是乎,在這兩者合力之下,電視機熱銷也就是順利成章的必然了。反正這麽說吧,這一段時間以來,商場裏能見到的現貨越來越少。而什麽東西越少,人們反倒還就越迫切地想要。
不知不覺,人們的心态已經發生了急劇的變化,盡早能看上電視的心情完全占據了上風。
往往許多沒有票的人,不惜比官價多加一些錢,也要買到手。而好不容易有了票的人呢,去百貨公司買貨也是急茬的。
那是生怕斷貨買不到,根本不敢怎麽挑,什麽牌子呀,磕了碰了都不在乎,隻要是台電視機,有影就行。
所以說,最後四種電視别看都有點毛病,可照這個行市弄到市面兒上,也不難按照原價賣掉,那可是翻着跟頭打幾個滾兒的暴利啊。
這麽着一想,洪衍武他就是不缺錢,可面對這麽容易弄到手,又非常安全的金坨子,他要不伸手去拿,那不是犯傻嗎?
不幹白不幹,不拿白不拿啊!
不過天下可沒有白吃的午餐。洪衍武琢磨再三,沖“二頭”笑了笑,索性開誠布公,直接把心裏的疑惑問了出來。
“‘二頭’咱們直說吧。這錢太好掙了,就跟天上掉餡餅一樣。你這主意也真高明,絕對的金點子,我都想不到這兒。可你自己怎麽不幹呢?你們哥兒四個要真自己弄,每個月撈個兩三千塊也是有的,比再我手底下強多了,何況你不是也一直想自己當‘把子’嗎?有這種單戳一攤兒的機會怎麽不幹了?”
“二頭”似乎早有預料,連想都沒想,沒遮沒掩,看着很實在地把心裏話說了。
“洪爺,現在不比當初了。經曆過這麽多事,我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是什麽材料了。我充其量也就是個将,不是帥啊。其實真坐上‘把子’的位子,要擔着的事兒太多,表面是風光,是一片天,但本事不夠,那就是受罪,還得連累手下兄弟們……”
“唉,想當初我不就是狂妄自大,看高了自己,看低了别人。癡心妄想,才會落了這麽個下場嗎?把自己的兄弟都給混沒了。不管您信不信吧。反正我還從沒這麽踏實過。如今能端一碗安穩飯,已經知足了。”
“另外還有,想從這裏面撈錢,也得夠資本,不是一般人玩兒得轉的。首先,能在這些票裏掙多少,取決于手上的現錢。把票拿下來立刻就得買電視機,因爲那些票子也是有期限的,即使弄來的票子再多。若不及時購買電視機,也會作廢的。這得多少錢?小打小鬧當然也行,可那就沒什麽意思了。”
“其次,别看這麽肥的好處,肯定隻是昙花一現。時間一長,等人們腦子都轉過來了。那些廠子裏的人賣票肯定漲價,也絕對會有别人想摻和進來。我就占了個先機,沒準兒明就見着對手了呢。憑我自己,我戳得住嗎?可有您這棵大樹,咱要人有人要錢有錢,那就不一樣了……”
别說,“二頭”的理由,既合情又合理。還透着那麽一股子有自知之明的灑脫勁兒,讓洪衍武實在不能不刮目相看。
心說了,這還真是個人才啊!
再想想當初,他更是不由地感慨起來。
“‘二頭’,我還記得,上次你也是這麽來找我,可咱們彼此算計,最後誰都沒落下好。要說命運這東西其實有意思,沒想到兜了一個大圈子,又回來了。而且時過境遷,咱們現在還真在一塊混了。過去的事兒現在再看,當初争的東西又算得了什麽呢?我相信你的話,我希望這次,咱們能精誠合作,誰都能落個大實惠……”
跟着洪衍武就給“二頭”劃出了物質獎勵的條件。那就是把倒指标的買賣分二成份子給“二頭”。這等于直接就給“二頭”提拔到合夥人的位置上了。
“二頭”可沒想到自己一分錢沒出,就憑一個主意就能換得如此厚報。他反倒愣了,實在是有點不敢領受。
洪衍武還以爲他嫌少。
“你别和‘刺兒梅’比,我是幫‘糖心兒’在還她的人情,那是她們姐們間的事兒。實話告訴你,倒指标的買賣,我自己在裏面也就占四成,所以能力所限,就隻能給你這麽多了。”
“二頭”這才知道洪衍武誤會了,也趕緊解釋。
“洪爺,我不是嫌少,是嫌多。您這可是動用資金好幾萬的大買賣啊,我真當不起,也沒做過這個猛。而且……而且我有件比較特别的事兒想求您,您要是能答應,哪怕一點份子不給我,我也高興……”
洪衍武好奇了。
“什麽事兒?說!”
可一聲催促下,“二頭”的面色卻似乎有些爲難,不過也就片刻沉吟,他就直截了當了。
“就是強子的事兒。這小子是不懂事,我們都看出來了。您現在還能容他我們都挺知情,眼兒哥背後也教訓他了。可我也看出來了,這小子就是個軸脾氣,備不住今後還……我就想,提前先跟您求個情。萬一他真一根兒筋,哪天再幹出什麽混帳事兒來,您到時候能不能……能不能别傷了他。我隻求您這個,其他怎麽都行……眼兒哥……眼兒哥就這一個親人了……”
說到這兒,“二頭”說不下去了。因爲他一直小心翼翼看着洪衍武的臉色,很快就見到了嚴肅之色,這讓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
可他還真是想錯了。因爲洪衍武不是生氣,而是感慨。
他一是沒想到“二頭”居然能這麽“局氣”。二也是感覺到,好人真的有好報。
這明顯是因爲他沒粗暴地處理“伸手來”這件事,人家知情,才願意這麽回報于他。否則可就說不準了。
所以之後他才會故意又問。
“‘二頭’你想好了?你真願意爲了哥們兒義氣,放棄真金白銀?這可不是小數啊,那是論萬算的錢數……”
“二頭”竟然真的爽快點頭。
“您甭說了。眼兒哥和滾子跟着我吃了這麽久的苦,都沒舍了我,他們就是我的親人。這情分,值!我認頭。”
嘿,就沖這個,洪衍武也不得不在心裏挑大拇指了。
他面色和緩下來,由衷地贊歎。
“行,是爺們!那我就答應你!不過咱可得說好了,前提是‘伸手來’他可不能傷人,這種事兒是彼此的。他就是再混,隻要他不傷人,我就不傷他,咱們怎麽都好說……”
“二頭”欣慰至極,立刻抱拳行了一禮。可他沒想到洪衍武竟然還有下文。
“可即使這樣,我也占了你大便宜。對真心幫我的,我從不虧待人。幹脆,你們幾個欠下的那四千塊從現在起就一筆勾銷了。我再單給你百分之十的份子。你看行嗎?”
“二頭”這才是真的吃驚了,他不相信地愣了半晌,随後立刻血氣上湧,發自内心地躬身一躬。
“洪爺,您是這個!還沒有一個‘把子’能做到這份兒上。我能跟着您是我的福氣!以後但凡有任何差遣,我絕無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