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主動醒的。而是被一股酸辛刺鼻的氣味給薰醒的。
坐在椅子上的他,剛一睜開眼,就看到一隻纖纖素手正把一個小藥瓶從自己的鼻端挪走。
跟着再一擡頭,發覺環境竟然完全陌生。
這裏既不是他昨晚去的地方,而且面前站着的一女兩男,也都是他不認得的陌生人。
特别出乎意料的是,那兩個小子年歲可都不大,一看就比他小好幾歲。
而那個把他弄醒的姑娘竟漂亮得驚人。
看見她,立刻就有一個感覺。似乎“豔光四射”并非空談,就像所有光亮都凝聚在她身上似的,晃得讓他有點睜不開眼。
不過下一秒,昨夜發生的最後一幕在腦中銜接上了。“伸手來”立刻想到自己昏厥過去的一幕。
心裏登時一驚,身體也是一顫,馬上就想要蹦起來。
隻可惜,雖然身上沒有任何束縛,可渾身仍然筋酸骨軟,也就隻能勉強擡擡胳膊腿兒罷了,想站起來還做不到。
“哎呦!還是起不來?”
兩個男的裏,那身量較矮的小子,臉上明顯出現了幸災樂禍的神情。
“伸手來”立刻瞪了他一眼。
“甭裝孫子!擠兌誰呢!”
這讨人厭的主兒繼續微笑。
““脾氣夠沖的。你就是‘大眼燈’的弟弟?”
“甭廢話,都好好聽着,‘佛’了你們的爺爺正是‘伸手來’!”
其實“伸手來”之所以這麽橫,一是明知這就不是求饒的事兒,自忖落到了對頭手裏,肯定不會有什麽好果子吃。二也是因爲有個漂亮大姑娘在旁邊瞅着呢。
正所謂“美人激發英雄膽”,死都死了,他怎麽也不能載這個面兒,索性就豁出去了
隻是在報了自己的名兒後,他還有點不能相信這倆年紀輕輕的小子,就是“大眼燈”懼怕的那兩個非比尋常的一方“把子”。
明明是倆小崽兒麽。
于是頓了口氣,他又以更高的聲音反問。
“你們是哪廟的和尚?也給爺亮亮招牌!背後有主子沒有?讓說話管用的出來……”
可沒想到事實證明,這還真就是正宗的冤家對頭。
對方開始自報家門,“我叫洪衍武,我說了就算……”
跟着一指旁邊那個魁梧的,“這是我兄弟,陳力泉……”
最後,還沒忘了一指那大姑娘。“這位是‘糖心兒’。就是這姑奶奶的玩意放倒了你,服嗎?”
這幾句話,都是大大的出乎意料,“伸手來”眉頭不由自主跳了一下。
但同時,剛才洪衍武那極爲揶揄的口氣,又不免讓他怒從心起。
他不願輸了氣勢,就故意冷笑着回敬一句。
“好嘛!我還以爲你們倆小老爺們是憑自己本事呢?敢情是靠女人的玩意,這也有臉說?了不起啊,英雄好漢……”
對方卻根本不吃将。特别是洪衍武,一點不在乎,大咧咧地反唇相譏。
“女人的玩意怎麽了?好用不就得了。看看你自己吧?有本事你倒是起來打我一下呀,還不是就會吹牛X……”
說完,這他故意把臉湊過來,就那麽側着得瑟着,吃準了“伸手來”丁點兒動彈不得。
“伸手來”當然被這種得便宜賣乖的舉動給氣壞了,咬牙切齒地一字字念出。
“行!托你們的福,這個虧我記住了!别看現在我是落你們手裏了,咱還有以後呢……”
“還以後什麽呀?告訴你,你後半輩子就躺床上的命啦。你自己說,你還能幹什麽……”
洪衍武壞笑着故意吓唬他。
果然,這一句話,就輕而易舉讓“伸手來”的怒火中燒轉變成了滿面駭然。
他不知該信還是不該信,反正驚聞噩耗,隻覺耳中嗡的一下,嘴唇都哆嗦了。
還好,此時“糖心兒”發話了。
她先嗔嘚了洪衍武一下,“行了,差不多得了,别瞎逗。你也太沒溜了,說點正經的行不行?”然後轉頭就給辟謠了。
她很是和氣地告訴“伸手來”,說這‘悶香’的勁兒雖然大,再過十幾分鍾,人也就正常了。絕不會有什麽後遺症的。
“伸手來”心裏的石頭一下落地,對洪衍武的厭惡和對“糖心兒”好感同時大增。并且,他也确定了他自己始終的判斷。
沒錯,還真是那傳說中的玩意……
這麽一來,他的好奇心可就起來了,忍不住一連問了“糖心兒”好幾個問題。
“你……怎麽會有這玩意?這‘悶香’真是用死人肉和枯骨合成的藥餌嗎?你又是哪條道兒上的?”
“糖心兒”似乎很能理解他的心情,把能說的都告訴了他。
“‘悶香’是下五門的玩意,我的‘悶香’,自然是門裏傳下來的。當然了,這東西的秘方,我得保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死人肉和枯骨全是瞎掰,這東西要真這麽惡心,我才不會碰它。至于我是幹什麽的,咱們是同行,‘錦線兒’你聽說過嗎……”
還别說,“伸手來”真曾聽父親提到過一些,舊日賊行裏曾享譽全國的風雲人物。
什麽長江口海盜範巧林,東南巨盜“王胡子”,HB“燕子李三”、“賽狸貓”,津門吃“飛輪”(黑話,指輪船)的于黑,SC的“四大名山”,蘭州“白老五“,蘇杭“對買鄭”……其中也包括滬海的“錦線兒”阿狗。
當下,他不禁脫口而出。
“你是南方人?怎麽不在滬海混,串槽串到北地來了?我藏在房上的東西,就是你找着的吧?”
雖然這次“糖心兒”沒說話,隻淡淡一笑了之。但那種不加掩飾的得意,卻無疑說明了一切。
“伸手來”瞪着兩個大眼珠子,血就直往頭上湧。
他真沒想到,自己跟‘玩主’對上的一仗,竟折在了同行手裏!
一種“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感覺。促使他大加指責。
“大姑娘!就是南北不合槽,我吃我的‘黑錢’,你吃你的‘錦線’。可咱們都是拜‘盜跖’的,也算半個自己人,你爲什麽幫着外人,斷自家香火情分呢?‘盜亦有道’還講不講?你師父怎麽教你的?”
可不成想,這番逼問下,“糖心兒”沒開口,那洪衍武倒是不滿意地插嘴了。
“我說,給你點顔色,你還就想開染坊了!盤道還沒完了是吧?你還要分裏外?我先問問,你的裏外靠譜嗎?這是我媳婦兒,不幫我,她還能幫你不成?那才真成胳膊肘朝外拐了……”
“伸手來”聽了就是一愣,不過他随後就想通了。
是啊,“玩主”可不都是些飛揚跋扈,橫行霸道的主兒嘛。
這姑娘,人一漂亮就由不得自己了,被霸占也是難免。可惜了,這麽好的人物,糟蹋了。
如此,他回望“糖心兒”的一眼就充滿了自作多情的憐憫。而他對那洪衍武的眼神也就沒來由的愈加痛恨。
這情緒可就太露骨了,洪衍武一下就看出“伸手來”的想法來了。
他也一瞪眼,很不客氣地繼續損上了。
“嘿嘿嘿,瞧你那小眼神,你琢磨什麽呢?我可告訴你,我們是自由戀愛!郎才女貌,天生一對!你就羨慕、嫉妒、恨去吧……”
這話一說,被看破心思的“伸手來”,不可避免地臉燒了一下。
因爲他很快察覺,這話居然是真的。
“糖心兒”雖然表面上對洪衍武又嗔怪了一聲“讨厭”,可那神情透着輕松快樂、情意綿綿,絕無半分勉強。
這讓他很有點莫名其妙地郁悶,也頗有點失落,甚至有點憤憤不平。
心說了,‘好漢無好妻,賴漢娶花枝’,這話還真沒錯,在論的。
這麽水兒的大姑娘找什麽主兒不行,非找個混這行的雜碎,也不知道怎麽想的。
不過這點沒邊兒的念頭也就一閃而過,很快,他的心思就又轉在另外未解的謎題之上。
那對他來說更爲重要。
“你們到底是怎麽找到我們頭上的?還有,當時屋裏的悶香應該是現點燃的,那你們怎麽知道我到了屋裏?我來的時候,你們絕對在熟睡中,這我能确定……”
可洪衍武卻似乎沒有“糖心兒”那麽大度,也或許是對他恰才的一系列态度很不滿意,并沒有作出詳細解答,隻是很沒有耐心地敷衍了幾句。那話說得也相當不好聽。
“‘伸手來’,别以爲你會偷就怎麽樣了?誰都有點自己的絕招。我就跟你說一句。你呀,就是敗在你自己身上了,屢屢得手,貪得無厭。其實,你要隻幹一檔子,我還真逮不着你。可你不知收斂也就完蛋了。我就勸你一句,有本事的人自傲是特性,但自傲不等于盲目自大,你要真覺着天老大你老二,不被人收拾才怪呢。拿我這兄弟來說,我就敢肯定,無論什麽時候,你的一舉一動丁點都瞞不過他。不信?忘了昨晚上你挨那鞋底子了,滋味不壞吧……”
敢情昨晚上那一下還真是成心的。那時候他們就……
想到這兒,“伸手來”挂不住臉了,他惱羞成怒地一下打斷。
“喲嗬,你還挺關心我呀。你還想教我怎麽做人?扯淡!跟我裝什麽大尾巴狼?别裝大丫挺!”
洪衍武對此倒似乎早有預料,不急不惱,一副很無所謂的樣子。
“你不愛聽,道理我也懶的說了。反正我也沒義務教你做人。不過事兒已經出來了,收回去挽救都不可能。那好,咱們就來談談現實的事兒吧……”
“伸手來”這麽一聽,就以爲對方要兇相畢露地攤牌了。不但毫不畏懼,還放了狠話。
“談?談能讓你把我放了嗎?甭廢話,别來這套。反正落你手裏了,爺們認栽,該怎麽着這麽着!不過我可提醒你。最好把事兒做絕了,千萬别再給我機會……”
可他偏偏沒想到,洪衍武下面卻給出了不同的答複。
“話先别說這麽肯定!你怎麽就知道我怎麽想的呢?真要動你,我還跟你這麽客氣幹嘛。明說了吧,不但你,我連你哥哥、‘二頭’和‘滾子’也沒碰一根手指頭……”
“伸手來”神色就是一動。從内心講,他當然期盼這是真的。但他覺得對方沒理由這麽慈悲,又怎能相信。
“你們沒動他們?我不信,爲什麽?”
“爲什麽?爲了這件事我也有責任。凡事都得占理,真正的流氓混蛋不混理。我就是再牛X,也不能不讓别人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