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大号叫肖昆侖。出生在“運動”前夕,才剛剛三歲,“史無前例”就開始了。
他的爸爸隻是個普通的汽車售票員,因爲成分好,本來一點事也沒有,就因爲看不慣亂糟糟的世道,發了幾句牢騷。結果這就遭了壞人的恨!
也不知被誰往鞋裏塞了張領袖像,老肖按“公安六條”,被扭送到了公安局。
那可就倒了黴,受了罪喽!
一連關了三年,結果老肖又氣又累,再加對生活喪失了信心,撒手人寰。
肖昆侖的爸爸去世之後,他那沒有正式工作的媽媽就隻能靠糊火柴盒,撿廢紙養活他了。
再加上家裏早典盡賣光。六七歲起,他就因爲饑餓,得幫着媽媽一起忙生計。
可後來他的媽媽因爲撕扯大字報去賣錢,也被抓了起來,竟然和他的爸爸落了一樣的下場。
這麽着,肖昆侖就成了孤兒了。那麽爲了吃飯,他必然會選擇遊蕩于社會上。
先是跟着大孩子學着卸人家的車鈴,後來又偷着擰大樓裏門窗的把手當破銅爛鐵換錢。進而發展到夜裏去建築工地盜竊建築材料。
這麽一來二去,偷摸,罵街、打架、抽煙、喝酒什麽就都會了。
最終成了個滾刀肉似的“銅鐵小佛爺”。
就因爲人小機靈,眼睛賊、跑得快,還得了個渾稱,“滾子”。
但這種日子也沒那麽潇灑的。
饑飽不定不說,還總得受一些街痞和無賴的欺負。好不容易掙點錢常被人無理搶走。真失了手,肯定挨打,弄不好也得進“學習班”蹲上幾個月。
後來在一次“大抄”的時節,“滾子”偶然遇見在街頭遊蕩的“大眼燈”,見他爲躲“大抄”,正無處可去,就好心把他們帶到了自己住的樓房平台去“刷夜”。
結果正是這一晚上的相處,他成了“大眼燈”的徒弟。
那時他才十一歲,哪怕後來跟着“大眼燈”加入了“二頭”的團夥,他也是最小的一個。
剛開始的時候,“滾子”也就能把把風,每月是幹耗“人頭份兒”,掙不來幾個錢。
而且“大眼燈”帶着他,甚至是破了賊行裏“十二歲以内的不得上路,更不得入路”的規矩。
這讓“二頭”都覺着“大眼燈”有點犯傻。
可“大眼燈”還是一直無怨無悔地靠自己掙雙人份兒。從沒有虧待過“滾子”,讓他過上了吃飽穿暖的日子。
爲什麽會如此呢?
說到這兒,那就不得不提一下“大眼燈”的父親了。
因爲戶剛、戶強哥兒倆的身世,在某方面和“滾子”有着極爲類似的一面。
在解放前夕的京城,大凡上了年紀的人,都知道綽号“雲裏飛”的“烏裏王”戶榮斌。
(黑話,烏裏王,“烏”者,黑也。烏裏王即賊行出類拔萃的強者。專指和家鄉父老交好,每年隻出門做一兩次大買賣的獨腳大盜。)
他從師于京城著名的“黑錢”賊頭“酒鬼張三”,學了一套越牆竄屋、跳躍翻騰的賊本領。論入戶的水平,其實并不亞于馳名京津的“燕子李三”和“賽狸貓”段雲鵬。
(黑話,黑錢指專在夜内偷的,白天不作活)
特别是出徒後,他還在偶然間從北平稽查處的手裏搭救了一個從津門來的“高買”,學會了一套妙手空空的“清手活兒”。
自此身兼兩門,也就成了賊行裏響當當的人物。
(黑話,高買是對買調包類,光天化日下專偷金店銀鋪、綢緞莊、參茸行的頂級高手。因這類賊通常能做到不知不覺伸縮臂膀随意出入袖筒,把贓物藏于懷内,也就有了“三隻手”的别号)
但對于京城百姓們來說,提起“雲裏飛”來,卻既不怕也不恨。
因爲“雲裏飛”的不請自到,隻針對住在高樓大廈裏的外國人和寬敞大宅裏的政府官員與豪門巨富。
他是讓北平偵緝隊和北平警備司令部稽察處頭疼的死敵,卻能讓老百姓解氣、痛快。
當然,人終有倒黴的一天。
1948年,戶榮斌偷了一個政府官員的宅子,銷贓時遭人出賣,終于被三民黨法院判了刑,關進了北平警備司令部的監獄。
本來,那高官是還想要戶榮斌的命的,可恰恰此時,人民解放軍兵臨城下。
于是心慌意亂中,高官也就把心思放在怎麽疏離财産,如何撤離上面了。
後來京城和平解放,“雲裏飛”戶榮斌經教育和勞動改造後被新政府釋放。并且政府還給他安排了工作,讓他在房管所當了一名水暖工,鼓勵他要靠自己的雙手和勞動吃飯。
這讓戶榮斌從方方面面都感受到了一種天翻地覆的新氣象。
且不說勞改幹部和藹可親,把犯人當人,和三民黨的官員絕不相同。新社會的幸福也人人有份,連外面的老百姓也不再受氣,不再挨餓了。
人們都不再愁眉苦臉了,到處都是大興土木建設國家的工程,世道真的變了。
這樣救命之恩加上心靈的觸動,戶榮斌終于下定決心,從此要永遠做一個老實本份的人,再不伸手偷盜了。
很快,他就過上了安定的日子。娶了一個山東鄉下寡婦,組成了自己小家庭,先後還生了兩個兒子。
日子雖然過得緊緊巴巴的,但的的确确,他與舊日那種高來高去,住窯子,吃館子的荒唐生活一刀兩斷了。
他從骨子裏變成了一個向往新生活,安守清貧的普通工人。
他甚至還把撿到的一個提包上繳派出所。
由于那裏面有銀行工作人員丢失的兩千元公款和許多票據,爲此他還受到了單位表彰,得了個大獎狀。
但可惜的是,好日子來得快,去的也快。
“運動”來了,人人得過審查,界定成分這一關,單位一大批領導又倒了黴。那麽戶榮斌的老底兒也就人被掀開了。
從此周圍的人對戶榮斌的觀感來了個大變樣,沒人再願意接近他了,也沒人再相信他。
單位過去有什麽東西找不到,全都算在戶榮斌的頭上。每個人都把他當成了階級敵人。
竟然還有人說戶榮斌上繳的那個提包,或許本就是他自己偷的,怕風聲緊、錢燙手才轉而交公。
于是單位就開始天天批他,審他,要他交代近年來的盜竊活動。
沒有的事兒,戶榮斌當然不承認,家就被搜了好幾次。
但這還不是最慘的,就因爲他那段不堪回首的曆史,他的兩個兒子被鄰家的孩子随意欺辱。
他的山東老婆也因爲護着他,被那些闖進家門的人打傷。之後又無錢醫治,沒幾天就在家裏咽了氣。
所以等到戶榮斌好不容易被放出來,再重回家門時,他不但工作沒了,發現老婆死了。家裏也是一片狼藉。
他第一眼奪目而入的就是兩個被人打得鼻青臉腫的兒子,在燈光下,吃着從菜站檢回來的爛菜葉和菜梆子。
當大兒子從小兒子手裏搶過還剩半碗的菜糊糊送到他面前時,他再忍不住了。
突然間一聲大吼,地動山搖,矮房的頂棚被震得嘩嘩直掉灰。
一陣疾風蕩起,戶榮斌“噔噔噔”一溜大步,他跑到了院兒裏,幾下蹿縱上房,轉瞬間便消失了蹤影。
待到夜半,戶榮斌再回到住處時,“當啷”一聲踢開房門。
也不等兩個兒子問話,“叭叭叭”,兩盒點心,幾個罐頭,一隻燒雞甩在髒兮兮的桌子上。
“X他媽!”
戶榮斌噴着酒氣,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随之山崩地裂一般,他醉醺醺地跌倒在了床上……
從此,戶榮斌心灰意冷了,他又成了“雲裏飛”!
而且他不但自己偷,還開始教兩個兒子!
隻是他從不許兩個兒子上街去試身手。因爲他還不想就讓兒子們走這條路,而是爲防止自己哪天不測,他的兩個孩子還能靠這個不餓肚子,活下去。
但事情往往總是朝着最壞的一面發展的。他的下下之策還是成了現實。而且這一天來的出乎意料的早。
僅僅兩年之後,戶榮斌白日在某部委大院進入一戶居民家中行竊時,恰好碰到獨自在家的一位老人犯心髒病情形危急。
良心未泯的戶榮斌不忍袖手離去,就給垂危的老人打水服藥,幫助老人脫離危險。
可不想這通忙活耽擱了時間,待老人狀态平穩後,他正要離去時,卻在開門時,迎面撞上了下班回家的老人兒媳婦。
那女人一聲驚叫,鄰居們齊齊出動,把戶榮斌堵在了當場。之後就是派出所的入戶搜查。
按理說,戶榮斌可是個賊中高手,他懂得起贓并罰的道理。
因此他向來入戶隻偷現金,進商店也隻偷食品。而且從不留存,花用完了才再去作案,在他的家裏其實沒搜到多少錢物。這事兒本應該不太嚴重。
但是更倒黴的是,從他兒子的屋裏,居然搜出了七八個有機玻璃的鑰匙墜子,這性質就不一樣了。
當場,幾個警察的臉色都變了,因爲那種鑰匙墜子隻此一家,别無分号,都是國家民航的乘機紀念品。
在六七十年代,連坐火車訂個軟卧都得要查你級别夠不夠的,飛機當然不是一般人能坐得了的。
要是有一個兩個紀念品,還說不定是偷個勞模的家,失主是偶爾得到特批坐了回飛機,但七八個……
就這樣,“雲裏飛”戶榮斌因一念之差,死在了他帶回來,給兒子當玩具的這些小東西上。
公審大會就是在鬧市街頭舉辦的。一輛大解放上足足站了十幾個插着個牌子的犯人。
當公審員念到戶榮斌的罪名時,說他是屢教不改的累犯,長期遊竄于各大部委家屬大院,偷了好多個幹部的家。因盜竊金額數目重大,罪行影響惡劣,執行槍決!
當天戶剛和戶強哥兒倆都去現場看了,他們的父親在最後一刻,居然擡起頭笑了一下,随後又被人惡狠狠地按下了脖子。
這一天晚上,小哥兒倆在家哭了個死去活來。從第二天起,倆人就結伴上街了。
盡管他們才把“清手活兒”練了半生不熟,他們還沒有像父親那樣有偷盜官家富戶的本事。但這已經足夠他們每天在公共汽車上,肆意去掏普通老百姓的腰包兒了……
所以說白了。其實“大眼燈”之所以會對“滾子”動了恻隐之心,從此帶上這個年幼的小累贅。正是出于一種同病相憐的心理,由“滾子”想起了他自己和弟弟的遭遇。
而他這些年看着“滾子”一天天長大,漸漸地也有了如同自己父親當年一樣的心境。
一方面不想讓“滾子”挨餓受凍,但另一方面,也對讓“滾子”走上這條路萬分無奈和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