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糖心兒”很疲憊地仰靠在椅子上。
她垂下眼皮,憔悴的臉上又有了淚痕,黑色的秀發在腦後散成一片。
沉默。
洪衍武一直聽到最後,中途連一句話都沒有插過口。
直到現在,他還在消化她的身世,雖然剛才的那些疑問,已經差不多都弄清了。
這就是唐昕,可憐的“糖心兒”!
一個因不負責任的父母,離心離德的雙親,孤苦伶仃、受盡苦難的女孩子。
一個極其缺乏家庭溫暖,卻又對婚姻充滿畏懼的姑娘。
一個堅強的,隻能獨自在社會上苦苦掙紮的丫頭。
一個比他大上三歲,卻相當柔弱,不敢渴望未來的女人。
經曆了這些磨難,她的一顆心早已傷痕累累,惡病叢生。
她的這張臉,盡管看上去永遠光彩照人、豔麗無雙,但誰能知道背後卻隐藏着如此的凄風苦雨。
他原以爲自己很慘,家庭就夠不幸的。可和“糖心兒”一比起來,他就再沒有什麽可抱怨的了。
至少他的不幸隻是時代造成的。他的家人彼此相親相愛,在貧困和屈辱的時光裏,他還能擁有一份來自親人的溫暖。
可“糖心兒”卻一向是那麽孤獨,那麽艱辛,她的身世和遭遇簡直讓人聞之心酸,令人心痛欲碎!
唉,也不知“糖心兒”從小到大到底流過多少辛酸的淚水,凝結過多少哀愁和憂傷。
完全可以想象,正因爲有着這樣的經曆。當他不管不顧,在她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冒失地硬行突破了最後一線。對她而言,又怎麽能僅用其他姑娘的心理來揣測呢?
她感受到的精神壓力和心理負擔,一定遠比旁人更多、更沉重、更惶然。
他真的後悔了,爲自己隻圖歡娛的沖動後悔……
“小武……”
似乎已睡着的“糖心兒”突然說話了,又一串淚水悄然而落。
“我知道,你一直對我的過去很好奇。我沒告訴你這些,不是想隐瞞,而是實在不願意再想起。也有點怕你瞧不起我。如今,已經沒有什麽可瞞你的了,你以後要想知道什麽事,我都會告訴你……”
她仍閉着雙目,聲音很輕。可要是她此時睜開眼,一定會看到洪衍武滿面負疚的。
洪衍武他慢慢坐到“糖心兒”的身邊,想說什麽,但幾次開口卻組織不好适當的語言。
她仍沒有動,也沒有睜眼,完全能看出她發自身心的倦意。
洪衍武終于忍不住緩緩伸出手,顫抖着拂上她的臉頰,輕輕地爲“糖心兒”抹去淚水。
“其實,其實……你是應該早點告訴我的。我要早知道這些,會更愛你,更對你好。我會告訴你,未來不用怕……”
“糖心兒”慢慢睜開眼,長長的睫毛掃過洪衍武正在爲她擦拭眼角的手掌。
洪衍武趕忙收手。
可那雙幽怨俏麗的大眼睛卻癡癡凝望着他。
“你說什麽?我沒聽見……”
“我說,如果我早知道,我會更對你好,更愛你,也絕不會這麽莽撞……不過沒關系。我們還能把握以後,不是嗎?我可以告訴你。你不用擔心什麽,我們以後一定會很好。絕不會像你的父母那樣……”
“以後?你怎麽能肯定?”
“是!以後!我能肯定!”
“不,你怎麽還不明白?人生好多事兒都是說不準的。我的年齡又比你大,老的肯定比你快。真要是命苦,有一天你嫌了我……”
“不會!你别這麽說!那我呢?要這麽說,我遠遠配不上你。我在别人眼裏永遠都是兩勞人員。你跟我在一起,今後也會被别人看不起。你會覺得委屈嗎?”
“那……那不一樣。我絕不會……我了解你,你和我認識的那些人都不一樣。你有本事,你什麽都知道,何況我自己更是……”
“不,你想錯了。這些都不是關鍵。兩個人的感情和對生活追求的一緻才是最重要的。說實話,我要和别人比,可能除了錢,沒有什麽能多給你的。我也知道,天下所有的夫妻都會有意見相悖甚至争執的時候,激情也總有變淡的一天。所以僅僅靠這些,我确實保證不了讓你始終對我滿意……”
洪衍武說到這兒,馬上把低落的聲調一轉,态度十分溫柔,也十分積極地繼續說了下去。
“……可我,可我願意。願意給你更多的東西,你也理應得到更多的東西。那就是一個真正溫暖的家。我今後不但會是你的朋友,你的丈夫,還會是你永遠可以依靠、相托的親人。我們會有自己的孩子。我清楚自己的責任,我會用我最大的努力争取去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我要讓我們的孩子在最幸福的家庭裏長大,用時間和實際行動來證明我是值得你托付一生的人……”
洪衍武的表态是誠摯和堅決的,卻并非像大多數年輕人那樣語義空泛。相反,很客觀,很實際。這種與年齡不符的成熟,完全超出了“糖心兒”的預計。
“你……?”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你、你什麽?你記住,我非讓你覺得自己命不苦不可!這是我說的,一輩子都不改!”
洪衍武這句話無疑是霸道蠻橫的,但是卻又讓“糖心兒”由衷感到一種值得信賴的溫暖。
她沒有再說什麽,把頭歪向一邊,成串的淚水瀑布般宣洩而下。她擡手去擦,竟一下子泣不成聲起來。
洪衍武刹那前又湧起心酸。“别哭了,别哭了好不好?我求你……”
可“糖心兒”的臉被手捂着,怎麽也拿不開。她搖頭,越哭越厲害,雙肩抖個不停。
由于還從未見過什麽人這麽傷心地過,洪衍武心疼得不行。他很清楚,任“糖心兒”這樣哭下去,是會哭壞的。
可他怎麽哄也不管用,隻好輕輕攬住她肩頭讓她哭。
好在“糖心兒”已不再抗拒他,先開始還隻側起身子,後來就慢慢紮進他的懷裏。
洪衍武幹脆緊緊摟住她。
就這樣,“糖心兒”徹底象個孩子似的,把頭埋在他的懷裏了。而她雙臂也圍過他的脖子,同樣緊緊摟住。
又過了半晌,“糖心兒”總算哭痛快了。
可兩個人仍舊沒有分開。他們就一直這樣抱着,似乎想永遠這樣待着,直到地老天荒……
9月24日清晨,睡了一個好覺的“糖心兒”恢複了往日的神采。
她不但依舊美麗,依舊迷人。或許因爲昨晚解開了心結,也顯得更開朗,更溫柔了。
大家一起下樓吃早飯的時候,洪衍武曾不動聲色,從側臉認認真真看了她至少半個鍾頭。
當确定憂郁的浪花漂走了,剩下的隻是柔潤和俊美。他心裏似乎有塊沉重的石頭落了地。
猶存的心酸倏地消散開去。他也終于獲得了輕松。
愛情就是這樣,當你真正在意一個人的時候,對方的喜怒哀樂就像移植到了你自己的身上。
當對方憂愁悲傷的時候,你的快樂也如同被絞殺了,再也無法安心做任何事。
隻有當對方重啓笑顔,你才會重新體會到生活的美好,感受到呼吸的喜悅。
這一天,當然也是“蝦爬子”和向紅的大喜日子。
但出乎洪衍武意料的是,他們的婚禮并沒在飯店擺酒席,而是請來廚師,搭了個臨時竈頭,在“蝦爬子”的家裏操辦的。
新人房中的那張折疊桌是主桌。“蝦爬子”父母房間的八仙桌也派上了用場,另外,院裏還借來鄰居家的桌子開了兩席。
隻是這樣,還是不能解決全部問題的。也并不意味着,這次的婚宴僅僅是兩桌的水平。
因爲這隻是第一輪。所請的大都是兩家至親好友,或不可缺少的人物。下午兩三點至五六點,還将有更多的人來賀。
“蝦爬子”是船廠的焊工,向紅如今的工作,在百貨商場賣香皂牙膏。他們倆人的同事和同學都不在少數,下午來的主要就是這些人了。
其中除執意不吃者外,兩邊大約總得再各擺兩桌,再算上當中入席、加菜的人數和盤數,總計要達十桌左右。
而之所以會選擇了如此麻煩的方式,主要是因爲兩個原因。
樊綱私下給洪衍武解釋,說這首先是新郎、新娘雙方父母的意思。
家長們可都是苦日子熬過來的,認爲這樣省錢。覺得不如實惠些,節餘下的錢讓小兩口今後用來過日子,比花在飯館子裏撐面子強得多。
其次,就是“蝦爬子”和“向紅”爲結婚置辦的東西已經太多了。
就是不算洪衍武和“糖心兒”送的雙喇叭和金戒指。他們也用當初分到的木材打好了整套的家具,還把“三轉一響”,電視機,電風扇都置辦齊全了。
在這個年代,實在是夠招眼的了。
因此,連最愛出風頭的向紅自己都覺着害怕,擔心“蝦爬子”再被派出所盯上。這樣,婚宴他們也想要辦得低調一些。
這件事,“海碰子”們早就知道,人人都挺理解。洪衍武他們當然也不會介意,友情第一嘛。
于是,客随主便,就在當院兒裏吃了一餐亂哄哄的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