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自小生長在京城,從未出過遠門的“糖心兒”而言,這種新奇的景色無疑是分外吸引人的。
而且更讓她激動的是,9月19日上午,當他們大家夥坐上楊衛帆的吉普車,出發去“蛤蛎村”的時候。
在明媚陽光的照映下,那沿途的景色不但更爲壯美,還讓她見到了素未謀面,一直隻存于想象中的大海。
那是一幅怎樣的情景啊。
樹葉由于季節的變化産生顔色的不同,豔綠色、橙黃色、淡黃色、粉紅色,赤紅色,層層疊疊錯落有緻的裝點着沿途的山脈。
爽朗的秋風送來了大海的氣息,根本不用站在山隘處居高臨下,隻要往路邊望去,金色的沙灘,蔚藍的大海便盡收眼底。
特别是廣闊的海面上,那漂浮着串串養殖用的玻璃球,在陽光的輝映下,猶如雍榮華貴的綠寶石項煉,閃爍着耀眼迷離的光澤。
這一切的一切,一下就把“糖心兒”迷住了。她恨不得馬上就想近距離地接觸一下,感受一下,那爲無數人所贊揚、歌頌過的沙灘和海浪。
隻可惜,她也知道眼下不是時候。便隻好先克制這種渴望,無奈地轉而懇求起洪衍武來。要他保證,一定抽時間帶自己來海邊一趟。
她這副對大海戀戀不舍的樣子,自然讓“大将”這個土生土長的人,感到份外的高興。
他都沒等洪衍武開口,就打了保票,說等明天喝了滿月酒,後天就帶他們去“碰海”,讓她真真切切感受一下海的滋味。
這麽一來别說“糖心兒”眉開眼笑,洪衍武和陳力泉也都興緻高昂起來。他們也想海啊,别看才離開這個地方半年,可這裏真是會讓人上瘾的。
中午十一點,一行人到達了目的地。
因爲是提前說好的,就知道洪衍武他們要來。“老刀魚”家裏早就準備好了,中午飯擺得很是豐盛。“大隊書記”也特意趕來作陪。
都是老熟人,見面好不親熱。
“糖心兒”雖初次拜訪,也很懂事。
她早就聽說“老刀魚”是洪衍武和陳力泉的“碰海”師父,于是不但态度尊重,還很親熱。
沖“老刀魚”一口一個邵大爺,對“老刀魚”的老婆,也一口一個邵大媽。
再加上她本來人就漂亮,屬于分外出挑兒的人物,這一下就得到了老夫妻的充分好感。
“老刀魚”聽說“糖心兒”是洪衍武的對象,連說小武有造化,樂得合不攏嘴。
他的老婆更像對親閨女似的,握着“糖心兒”的手一個勁地誇,“京城的丫頭就是俊,小武這孩子好眼光……”
可這還不算什麽,“糖心兒”可是個有心計的丫頭,在京城就詳細問過洪衍武和濱城這些人的關系。
所以除了洪衍武、陳力泉給“老刀魚”夫妻和“大隊書記”帶來的煙、酒、糖、茶之外,她自己還給老兩口單準備了一份心意。
那是動身前特意在京城藥店買的兩瓶虎骨酒,這玩意有壯筋骨、強腰腎、祛風寒之效,對住在海邊的老人最好不過,這老兩口都能喝,沒風濕病也算溫補。
不用說,這好東西一拿出來立刻就獲得衆人一緻喝彩。都覺得“糖心兒”太體貼了。
“大隊書記”直接表示非常羨慕,跟“老刀魚”就說,“老哥,别看你隻有一個親閨女,我有仨兒子。可這些小輩兒的對你可太好了,連遠在京城都有人惦記你,論福氣,我可是比不了你啊。你可真是我見過的頭一份兒。”
“老刀魚”也是會說,半開玩笑地還打趣起來了。
“我有福?那是這些孩子們仁義啊。但這個頭一份兒我可不敢認,因爲還有小武呢。能遇見這麽好的姑娘,這小子那才叫真有福!”
一句話,大家都笑起來了。也把“糖心兒”誇得臉上暈紅。
當然了,“老刀魚”這話也是謙虛。實際上,他過得其實相當得意。
家裏是絕不會再缺錢了,漁村有“大隊書記”照應着,“大将”和楊衛帆時不常,也會過來照看一眼。
閨女邵娟又成了有工作的城裏人,連終身大事都有眉目了。他又怎麽能不舒心呢?
這老爺子現在真是安享晚年了。每天就是三飽一倒,除了喝點小酒,就是找村裏的老人唠嗑,要不就是待家裏聽聽話匣子。實在是快樂似神仙啊。
才大半年不見,就養得面色紅潤,人明顯發福了。
如果說,要還有什麽不滿意的,恐怕也就是他再沒什麽機會去“碰海”了。
這事兒沒辦法。“大将”這夥子人因爲個個發了财,錢多的花不了。這大半年來,本身去“碰海”的次數就減少了。
再加上洪衍武又有囑咐,大家都顧忌着“老刀魚”年歲大了,誰再去海邊也沒有叫過他。
另外,家裏老伴兒也看“老刀魚”很緊,所有“碰海”工具都給鎖了起來。一直就沒給他機會下水兒,可真是把他給憋壞了。
不過好在知道“大将”和楊衛帆,馬上就要接自己進城喝滿月酒,喝喜酒,“老刀魚”就拿這個當借口,總算做通了老伴兒的工作。
蒙她開恩特批,前幾天打着下海給大家撈些“菊花魚”吃的旗号。這才又過了一把瘾。
說起這“菊花魚”呢,其實是村裏人給起的土名,也是這個季節的特産。
每年一到山菊花開放的季節,當金燦燦的小花像火一樣燎遍了海邊的山坡的時候。随着升漲的潮水,大海裏就會遊上來一種奇特的怪魚,到淺海直立的礁石縫隙中産卵。
要說這種魚的樣子可真難看,渾身長得癞癞疤疤的,而且老是張着吓人的大嘴。不熟悉的人在水裏看見他,準能被那副兇神惡鬼般的面目吓得半死。
但是,别看這魚樣子臭,他的肉卻又白又嫩,味道很鮮美,肚子裏還揣着一大包黃澄澄的魚籽兒。所以“蛤蛎村”的人才會起了這麽個好聽的名字叫“菊花魚”。
論捕捉也相對輕松。因爲這種魚一點能耐也沒有,很容易被與人從水裏提着尾巴捉上來。隻要捉魚的人有幾分紮猛子鑽暗礁縫的本領就行。
所以一到時節,沿岸的漁村裏幾乎有一大半的人出動,會“噗通噗通”跳進海裏去捕捉這種美味。把海灣弄得像下餃子似的。
特别今年,因爲“老刀魚”的參與,捉這魚還發生了一件讓他挺自豪的事兒。
原來,目前“蛤蛎村”捉“菊花魚”的尖子叫“劉大爪子”,他是漁業大隊的撈捕能手。因爲年紀和“老刀魚”相差太大,屬于“孫子輩”的人物,向來沒親身領教過“老刀魚”海裏的本事。
他見“老刀魚”都歇了這麽長時間的水兒了,又這把子年紀,還惦記着下海,就感到特别不可思議。
于是嘴裏就說,“你老要吃在家等着就行,我撈個幾條給你下酒。你老就别下水兒了,你這歲數,要弄點毛蛤子還差不多……”
可他這番勸阻雖然帶着好意,無意間卻也讓“老刀魚”生氣了。
爲什麽?
因爲毛蛤子是淺水裏的一種貝類,上面長一些毛茸茸的須子,多得是。退大潮時,女人和孩子也能弄到。向來漁村裏嘲弄“紮猛子”水平差的男人,就叫他“毛蛤子手”。
這是海邊頂厲害的貶義詞,分明是嫌棄“老刀魚”老了,看不起他了。
“老刀魚”實在咽不下這口氣,當場就要和“劉大爪子”比一比。“劉大爪子”也是年輕氣盛,根本不信自己會輸,假意推辭了幾下就答應了。
他們最後約好以三猛子爲限,誰撈出來的“菊花魚”多,就誰赢。輸得人撈出的魚全歸對方所有。
還真别說,這一真試巴上了,最後結果可是讓現場所有人傻眼了。
被大多數人所看好的“劉大爪子”居然輸了,盡管他一猛子就能撈出三條,這在村裏人眼裏已經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了。
可架不住“老刀魚”更牛,一猛子上來就四五條,最後一猛子是八條。就這一手,簡直堪稱刷新了整個西北岸的記錄,就沒一個人能做到的。
那麽不用說喽,“老刀魚”自然是大大出了一次風頭。
衆目睽睽下,這老爺子堂而皇之帶上“劉大爪子”輸他的“彩頭”,就揚長而去了。回到家後更爲這個樂呵了好幾天。
甚至到現在,他坐在飯桌前,指着那一大盤子魚還止不住地誇嘴呢。興高采烈地跟洪衍武、陳力泉和“大将”分說裏面的門道。
“哼,一猛子三條還誇!我看了,那小子也就仗着遊水‘幹淨’,驚動不了魚。其他可沒什麽。可咱們‘海碰子’誰還做不到‘隻見人行,不見水動’啊?這是基本功。說白了,這一條就算打個平手。可我比他還強出兩條去呢。”
“一是我知道‘菊花魚’喜歡哪樣的礁石,不喜歡哪樣的礁石。布滿皺紋的礁石魚才多,光滑漂亮的礁石魚少。那‘大爪子’不懂,随便找一塊就下,魚的數目就得憑運氣了。”
“二呢,現在的這幫小子還是太嫩,就是魚多,也不懂得怎麽拿。拿“菊花魚”是有竅門的,無論這種魚怎麽肥大,尾巴卻是又細又扁的。‘大爪子’覺得三條以上就沒法拿了,可我一手就能夾四條。我上岸時候,那就像牽着一群魚,把那幫小子個個都看傻了。趕明兒,讓你們幾個也見識見識……”
說到得意處,“老刀魚”竟又樂出聲兒來。那快樂的樣子簡直像個考了一百分的孩子。
可萬沒想到,他的老伴兒這時候把“海涼粉”端上桌了,随随便便一句話,就讓他又變成了好似面對家長的犯錯孩子。
“老頭子,還顯擺你那點能耐呢!别忘了你說過的話,這可是最後一次了。再下海,你就對不起我,對不起閨女!”
得,什麽叫萬物生長,相生相克啊,什麽叫一物降一物啊。
“老刀魚”現在就對倆人怵頭,一是老伴兒,一是閨女。
這一下他就變成了賠小心,趕緊聲稱,“不下了,不下了,這不就說說嘛……”
這讓席間的所有人又都是相視一笑。
大家夥兒倒不是覺得“老刀魚”怕媳婦可樂,而是爲這對老夫妻平淡話語中,不經意流露出來的溫馨、親切、質樸的恩愛而感動。
這相濡以沫過了大半輩子的老兩口就像一壇窖藏數十年的陳年老酒,散發出的濃濃飄香,甚至遠超席間的真正佳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