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他們的苦處還有一樣,還得防着“弓子”爲舊怨報複呢。
如此,也就隻好躲到北城來了。
人生地不熟,自然更是步步蹉跌。
幸好“二頭”很快他就發現了另一門生意。那就是在電影院門口倒電影票。
雖然他們比不了洪衍武的局面,幹這個也慢了一拍。可他們在倒票上還是有些自己的心得的。
至少他們就懂得大吃大喝把售票員拉成利益同盟,懂得三人勢單力薄,爲安全起見,得跨區作業。懂得隻做每天下班時間的黃金三場和周日全天,才能最大可能的不賠錢。
這麽一來,他們這個三人小團夥吃上首都電影院之後,小鼓搗油幹得還挺不錯。
幹了倆月,到五月底的時候,刨去吃喝,落手裏五百來塊錢不說。還隐隐成了受附近“倒票”痞子們分外推崇的旗杆子,好多沒摸着門兒的小子都佩服他們的本事,有想跟他們一起搭幫幹的意思。
這也就讓他們看到了能夠經營出自己一片新的天地,東山再起的希望。
隻是可惜,這個希望還是太脆弱了。
他們還沒來得及收編周圍的隊伍,北城就發生了大混亂。
跟着一夜之間,北城長安街沿線全成了南城人的地面。而且影院門口也成了被南城人掃蕩的重災區。不出一星期,長安街沿線十一家影院居然全換上洪衍武的人馬了。
而且沒多久,洪衍武的人聯合在北城圈地的南城“把子”們,還開始嚴查影院區域内的盜竊行爲。
這也就算徹底把“二頭”一夥人的飯碗給砸了個粉粉碎。讓他們三人淪落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所以歸了包堆兒,“二頭”他們時運不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似乎洪衍武也太克他們了。
這個“紅孩兒”就好像天生是爲了和他們作對似的,都追到北邊來折騰他們了。他們所有的倒黴事兒,全都倒黴在他身上了。
于是乎,“二頭”和“滾子”這些事也一直耿耿于懷。既然聽“伸手來”詢問他們眼下的窘困原因,自然而然,也就把這一切都怪罪在了洪衍武的頭上。
“伸手來”這一得知詳情,哪兒還忍得了啊?
當場冷冷一笑,說,“我還沒見過這麽霸道的人物呢。什麽狗屁“玩主”,他們的刀子能變出錢來?要不是靠“佛爺”養活,他們都得****去。裝什麽大尾巴狼!斷人生路如殺人父母,這仇咱必須得報!”
就這麽着,“伸手來”很快就帶着“二頭”和“滾子”去西單的首都電影院實施報複去了
不過事到臨頭的時候,“二頭”和“滾子”可都有些猶豫了。
因爲這裏已經成了“小媳婦兒”的新封地。他們都知道,“小媳婦兒”本身就是個經驗豐富的“大佛爺”,手下又有幾個手藝不錯的好手。
現在這塊地界兒,真可謂從“管面兒的”到“管線兒的”全都是“佛爺”裏的精英。這些個人每天又都在刻意防賊,哪兒有那麽容易得手啊?
再說真出了事兒,“紅孩兒”和“小雷子”這兩位煞星都必然要追究,萬一露出馬腳,再偷雞不成蝕把米,惹這麽大麻煩其實挺不值當的。
這麽一想,他們心裏就免不了有些後悔,意氣一消,甚至打起了退堂鼓。
可偏偏“伸手來”脾氣死硬,他還不受這個。口稱“你們都别那麽沒出息,俗話說‘偷兒狀元才’。你們好好看着,我不攪他個人仰馬翻不算完!”
跟着硬逼他們給指明目标,自己就上去了。
還真别說。高手就是高手,時機抓得挺不錯,剛好影院門口散場。“伸手來”就跟一條魚似的,在人海中這麽遊了一圈,都沒五分鍾的功夫就回來了。
不過由于人多,“二頭”和“滾子”雖然都大老遠看着,他們可不知道“伸手來”得手沒有,反正就見“伸手來”回來後,沖他們直接喝了一聲“走!”
他們也不傻,當即扭頭就走。等快步走到安全地帶,倆人一看,才發現“伸手來”手拿一個軍挎包。
這一打開,整整一天的票款三四百塊全在包裏面放着呢。敢情硬是把“小媳婦”的寶貝從他身上給“摘”了。
最關鍵是書包帶子完好無損的在他手中晃動,也不知道到底怎麽拿到的包?
倆人全都既驚且喜。特别是“滾子”,再也忍不住,馬上就要磕頭,想求師叔教教他這一招。
“伸手來”見他們都是這樣兒佩服,特别是“滾子”如同看神仙一樣地看着他。也不由哈哈一笑。
完全沒推搪,他一把饞住“滾子”,一口就答應了他。
“好小子。你伺候你師父這麽些年,同甘共苦,不棄不離,算個有良心的,當然可以教你。可你現在的水平還太低,要想跟我學,還是先得把基本功練好。别着急啊,咱慢慢來,隻要想上進,以後有你出風頭的時候。我還指望靠你‘一佛出世’(黑話,指賊行裏的出師),給你師父争個臉面呢。”
“滾子”喜出望外之下,也顧不得其他了。當街硬是在行人的矚目下,恭恭敬敬給“伸手來”磕了一個頭。
起來嘴裏還說呢,“師叔,能給您當引路童子是我的大造化。我保證好好學……”(“童子引路”指賊行裏有實力有勢力的人物,在舊社會,有這派頭的,多是一方地界的“老頭子”)
就這麽着,仨人随後把包随便一扔,隻拿了裏面的錢,便高高興興回去了。而從這一天起,“滾子”也就心懷激蕩地,在“伸手來”的指點下,苦練起竊術來。
在他看來,他的師叔簡直堪稱一代“賊王”啊。他怎麽能不抓住這難得的機會好好求教呢?
他也有追求啊,他有朝一日也想當“翻手金覆手銀”的“神佛”啊。要真錯過了這一站,他非得後悔一輩子不可!
而對于“二頭”來說,有了“伸手來”,他倒是滿可以徹徹底底松一口氣了。
說實話,他心裏的包袱太大了。這一年多以來,他一直就覺着對不起兄弟們。一直在爲兄弟們每況愈下的生計發愁。
僅從“伸手來”讓他得以解脫這點來說,他的崇拜和感激之情,就不比“滾子”少多少。
更何況“伸手來”還幫他一雪前恥。帶着他過上了每天逛公園,下館子,手裏的錢花不完的舒服日子。
所以根本不用“伸手來”提一個字,他就主動讓賢,實心實意地退居後面,把小團夥的掌控權都交出來了。
就這樣,“二頭”和“滾子”沒多久就對“伸手來”死心塌地了。若說奉若神明或許有點過,但真心折服是絕不誇張的。都是心甘情願聽指揮,絕沒辦個不字兒。
隻是他們雖是樣樣滿意,心滿意足。“大眼燈”這個當哥哥的倒是對“伸手來”的一些作爲,有點看不慣了。
不是爲别的,問題還是出在了“滾子”身上。
明顯的,之後沒幾天,“大眼燈”就發現了“滾子”身上發生了某些巨大變化,他不能不爲之擔心起來。
怎麽呢?
敢情“滾子”隻要出門,總得偷回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剛開始的那一天吃過了午飯,“伸手來”和“二頭”留在飯館裏喝酒,“大眼燈”就帶“滾子”去洗澡。沒想到回來之後,“滾子”竟撂桌上兩塊三角形狀的肥皂。
“大眼燈”當時可是大爲吃驚,立刻就明白這小子是把人澡堂子裏的肥皂都給偷回來了。
說到這兒您還别樂。這肥皂代表的意義,可和今天人們的認識完全不一樣。
在當時的這個時期,由于輕工業水平的落後,肥皂屬于限量供應物資,每家一個月隻有一塊“燈塔牌”肥皂。
而且買了香皂就不能再買肥皂,一家子洗衣洗臉洗澡就靠這一塊兒。還别看肥皂隻賣兩毛一,二十一塊您也沒地兒買去。這能不是寶貝嗎?
當然了,肥皂這麽緊張,許多人就都開始想轍了。首當其沖,澡堂子裏的肥皂就成了人們觊觎的目标了。
您想啊,買一個澡票兩毛六,如果洗完了澡順手牽羊帶走一塊肥皂那不就賺了嘛!白洗還落塊不花錢的肥皂!這事兒可有多麽美呢!
可同樣的,因爲社會整體緊缺,澡堂子除了定量下發的肥皂,也沒地弄多餘的去啊。
平時用,不但得先把淡黃色的軟肥皂送到鍋爐房烤成蹦楞脆、紅透亮的,還得拿菜刀剁成三角塊呢,就是怕耗費快,也防和顧客自帶的混淆。要老這麽丢受得了嗎?
那麽相應的,當時澡堂子就有了特殊規定,爲了防盜,把肥皂與員工的收入挂鈎起來。
一是超過耗費标準是要扣全體獎金的。另外就是鼓勵員工集體反扒,抓一個偷肥皂的罰款一塊,誰抓着的有誰五毛。
這麽一來,澡堂裏面人人都練成了專項反扒的本事。通常的那些老辦法就都沒用了。
還别說藏毛巾裏的,女部藏頭發裏,都能讓服務員給破了。甚至有人靠這個,一天就能多掙十五塊的。
您說,澡堂子這地方又不比别處,洗完澡的人都是光着出來,身上一覽無餘,除了這些辦法,偷了肥皂可怎麽帶出來?“滾子”能做到這一步他容易嗎?
所以“大眼燈”的吃驚,絕不是他覺得“滾子”在瞎胡鬧,主要還是好奇他偷肥皂的辦法。
“滾子”倒也不隐瞞,嘿嘿一笑,捅破了這層窗戶紙。
還真得說,既想偷就有辦法,敢情這小子是肩膀橫披自己的大毛巾,靠倆胳肢窩,一邊一塊,他給夾出來的。
肥皂可是有用的東西,“大眼燈”不能不誇“滾子”兩句。可他哪兒想得到啊,從這時候起,這小子可就變本加厲,越來越無法無天了。
過了一天,下起了小雨。大夥兒指派“滾子”打着雨傘,帶上飯盒去飯館打菜,打算就在家裏喝酒過陰天了。
可誰知道這小子去了老半天,好不容易回來了,沒打來飯菜。倒是從人家飯館後廚偷回兩隻雞來。
那可是活的雞啊,關在鐵絲籠子裏頭,後廚還那麽多人,他怎麽弄出來的?
一手一隻,不掙紮也不叫,邪!
不管怎麽弄出來的,“大眼燈”反正是跟這小子急眼了,說大家都餓着肚子等着吃飯呢。你把飯盒都扔飯館了,就帶這麽倆玩意出來。你是打算讓我們殺雞拔雞毛現做是怎麽着?辦事兒輕重緩急不分啊。
嘿,“大眼燈”卻沒想到,這小子還挺委屈。
“您别急啊,我再回去取一趟不就得了,反正也沒人看見。我這不是手藝進步了嗎?惦記着給您弄點好東西補補,本來還想讓您誇誇我呢……”
不大一會兒工夫,“滾子”又回來了,這次飯菜倒是拿回來了。嘴裏還嚼得“嘎嘣嘎嘣”響。
“嘴裏吃什麽呢?”
“糖……嘎嘣。”
“我知道,你不趕緊回來,又跑副食店買糖去了?”
“沒有,嘎嘣,嘎嘣,我又進了趟後廚,嘎嘣,偷了他們一把冰糖。嘎嘣。”
“我就……想吃花錢買去呀,你小子值當的麽!”“大眼燈”一聽,無名火三丈,恨不得都快打人了。
可偏偏沒想到,“滾子”還有他的道理,居然振振有辭的說,這是師叔給他布置的功課。要求他出門一趟,就必須偷點兒公家的東西回來。否則,師叔就不教他了。
好嘛,事情敢情出在自己弟弟的身上。
“大眼燈”當時就把怒火轉移,狠狠的瞪了“伸手來”一眼。
“伸手來”趕緊給哥哥解釋,說這即是爲了練手藝,也是爲了練心理素質,以求達到一種在神态,動作,舉止上,自然到讓周圍的所有人都不認爲你在偷,甚至連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在偷的境界。
他還說反正小偷小摸違法不犯罪,真被抓住也沒什麽,但要養成了這樣的習慣,好處多多,對提高技術至關重要。也隻有過這一關,把一個賊練到沒了賊氣,才有可能達到信手拈來的至高境界。
得,一個有理,一個樂意,倒像他是個管閑事的。那就别說了。“大眼燈”也就忍了。可沒想到後面這種情況越來越嚴重,簡直情況脫缰的讓人無法想象。
像剛開始的肥皂,活雞,畢竟還是有用的東西。可後來,“滾子”這小子手藝見長,屢屢得手又助長了氣焰,可真是看上什麽拿什麽了。
有的時候隻是心念一動,而根本沒想過這東西有什麽用,就伸手了。
比如說,飯館裏的塑料花、醬油瓶、杯、碗、碟、勺。副食店的秤砣、鉛筆、算盤,理發店的推子、剃刀,還有廚師的白帽子、套袖、菜刀,那真是五花八門,無所不包。
可你說他偷這些玩意兒有什麽用啊?!
最可氣的,是這小子在家也開始偷了。于是遭大罪的日子就開始了。
想抽煙了,一摸兜裏煙沒了。想喝水了,杯子也找不着。起床刷牙,牙膏不見了,梳頭,梳子沒有,穿鞋,鞋也沒了。出門,連表也找不着。
想要找到這些東西,非得揪着“滾子”,他嘿嘿一樂,才把藏着的東西給你拿出來。
這還算什麽家啊,地地道道一個賊窩,什麽東西一轉眼就丢。
說白了吧,除了“伸手來”以外,無論“大眼燈”還是“二頭”,都是受害者。他們全過上了提心吊膽的撓頭生活,得時刻防備“滾子”摸自己的東西。
可長此以往,終究是會讓人抓狂的。
一次“大眼燈”出門買東西,發現兜裏居然淨光淨,大老遠的路,他白跑一趟。于是忍無可忍之下,他回來終于爆發了。
沒想到,“滾子”後悔是後悔,道歉是道歉。
可他也說,自己都不知道怎麽了,就是管不住自己的手。他有時候跟本沒動心思,手就自己伸出去了,就跟鬼附身似的……
這他媽是病,是病啊!
好好一個孩子,就這麽讓“伸手來”給整魔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