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之前,洪衍武總得幾個影院轉一圈兒,挨個看看情況,再跟那些“管面兒”的“中層幹部”們囑咐囑咐,安排安排。
但俗話說,常在河邊兒走,難免不濕鞋。沒想到就在9月15日下午六點多,洪衍武轉悠到西單“首都電影院”的時候,正好就趕上自己的手下出事兒了。
這裏是“小雷子”的地盤,地面兒上倒不會有什麽麻煩。其實是有個小子賣高價票賣到了一個警察的手裏,惹着官面兒上了。
要說也是這小子活該,人家是帶對象來看電影的,穿着便裝,本來一問售票口沒票,就想走了。
可偏偏這小子太貪,眼見就要開場了,爲了把手裏最後兩張票捅出去,主動過來搭腔。
而且那兩張一毛五的《孤星血淚》,人家出五毛他都不賣,非要賣人家一塊。人家還能不急嗎?
警察當然不能讓嘎雜子給欺負了,掏出腰裏的铐子一亮明身份,電影院門口的玩兒鬧們全都立馬傻眼。
還幸虧洪衍武把運作流程規劃得嚴密,各自分工明确,才沒有把别人暴露出來。
隻是那個出票的小子,還有另一個一直在幫腔的,就不免帶上銀镯子了。
按說這種情況就是死局,倆小子必然要因“投機倒把”的罪名,吃幾天“黃金塔”,在“裏面”“掙工資”了。
可偏巧就讓洪衍武撞上了警察正铐人的一幕,而且那警察還是他的熟人,這才算峰回路轉,有了尚能談一談的餘地。
那警察是誰啊?
嗨,就是白紙坊派出所的片兒警,張寶成。
其實也不能全怪倆倒黴小子看走眼。主要張寶成今天大變樣了,一點都不像警察。
這小子打扮得簡直就跟個知識分子似的,褲線筆直,皮鞋擦得閃閃發亮,襯衣的領子很白,胸口還别着根鋼筆,這套行頭跟洪衍文平時的形象很有一拼。
而且更讓洪衍武沒想到的,是張寶成居然還假裝自己不會抽煙。
要知道,每個月洪衍武去跟張寶成彙報思想,可從來都是倆人邊抽邊聊的。往往等抽完一支煙,張寶成還得找洪衍武“窯”上一根煙,談話才能結束。哪兒會有這景兒啊?
“來,抽一支吧?”
“不抽。”
“何必呢?”
“堅決不抽!”
張寶成的嚴辭拒絕,讓洪衍武忍不住遠遠看了一眼張寶成的對象。
那個站在樹蔭下的姑娘穿得挺時髦,印花的布拉吉,腳踩一雙棕色小皮鞋。模樣也還湊合,至少夠及格分了。就是脖子揚得高高的,明顯是一個自命清高,使人不易接近的丫頭。
洪衍武心知肚明,這才是張寶成假模假式的原因。于是便抑制不住地咧嘴笑起來,故意擠兌他。
“至于的嗎?你們倆要成了,可得過一輩子呢。現在就這麽怕,你以後怎麽辦?還真戒煙啊……”
張寶成兀自強辯。
“我這是怕嗎?這是尊重。告訴你,人家可是咱們區文化局局長的外甥女兒,文化宮當音樂老師的。我們才剛接觸幾次,介紹人說了,她們全家就沒人抽煙,我總得給人家留個好印象……”
沒想到洪衍武照樣還是笑,這就讓人很尴尬了。
于是張寶成勉強又解釋了兩句,也就不廢話了。幹脆把臉一闆,用警察的身份挽回尊嚴。
“行了行了,我的事兒該你管嗎?對了,我還沒說你呢!這倆是你熟人啊?你知道他們‘投機倒把’,不去舉報,還想讓我徇私枉法。你這是什麽性質啊?”
對這一手,洪衍武可沒轍,趕緊退讓。
“得得,我錯了行不行?别扣大帽子,倒幾張票而已。你是不知道,這裏面是有情可原。”
跟着,他就挨個給張寶成介紹邊上站着那倆小子的情況。
說他們一個是成天在外頭打架,家裏有個藥罐子一樣的病媽。另一個是局子裏“挂過号”的“小佛爺”,出來以後就洗手不幹了。
反正就一句話,人家這都是不想惹事了,又得吃飯,沒轍才幹這個的。
那倆小子不愧是“管兒線兒”的,人也機靈。就都裝出一副老老實實,又委屈又無奈的樣子。
這種默契地配合,無疑讓洪衍武的描述無形中又多了幾分可信性。
總之,由于洪衍武很懂得警察的心理。這避重就請、故意往慘了說的一通忽悠,倒真讓張寶成的态度有些松動了。
于是最終倆小子算是幸免了一難,被張寶成網開一面給放了。
不過這事兒到這兒可還沒完呢。
張寶成這麽給面子,洪衍武當然得表示一下謝意啊。他就讓那倆小子拿出兩張下一場的電影票給了張寶成。自己還提議請張寶成和他對象去冷飲店裏喝冷飲。
洪衍武所說的這個冷飲店,是西單食品商場的二樓。
那應該是當年京城最高檔次的一家,也是冷飲最全的一家。裏面除了賣冰棍兒、雪糕、汽水以外,還有酸梅湯一類的。
最牛的是奶油燴水果,一高腳杯一塊二。但說白了,其實就是把幾種罐頭水果切成小塊兒,用酸奶一拌。
本來洪衍武以爲張寶成怎麽都得客氣推辭一番,沒想到張寶成連讓都沒讓,就叫上對象跟他去了。而且到了地方人家也沒客氣,直接就要了最貴的奶油燴水果。
而就在洪衍武越來越感到意外的時候,張寶成把他叫到一邊,後面說出來的話更是吓了他一跳。
“你小子,怎麽幹上這個了?說吧,幹多久了?”
“我幹什麽了?”
“甭廢話,你敢說這裏面沒你的事兒?那你這麽就這麽巧出現在這兒?還這麽賣力氣幫他們求情?你小子抽煙可一直是‘香山’,這錢哪兒來的?你還别懵我,你要敢說沒有,回頭我有空就來找他們,非弄明白不可!”
最後一句讓洪衍武已經到嘴邊的否認卡了殼,不過他也肯定不能實話實說,就含糊其辭地敷衍。
“嗨,我也就是偶爾摻和摻和。你也别生氣,我不想說出來。是因爲事情本來對誰也沒多大壞處,能瞞着比不瞞着強。真說出來。就對誰也沒有好處了。”
張寶成總算滿意地點點頭。跟着又問,“你小子賺了多少錢了?”
“沒賺幾個……”
“說說怕什麽?我又不會沒收你的!”
“你想啊,能有幾個?一張票才一毛多,賣十張了不地也就掙一塊。塊兒八毛的吧……”
洪衍武說得挺有策略,讓對方自己去想,張寶成聽了就笑了。
“你倒挺會說。放心吧,我也沒刨根問底的意思。這事兒我也不會跟别人說。但有一條我得先跟你說清楚了,今後你幹這個,隻有我知道怎麽都沒事。但你要因爲别人進去了,能幫忙我就幫,幫不了可别怪我。你自己悠着點吧……”
這話聽着也挺實在。洪衍武就說“你放心,我出不了事,再說我真出事,怎麽也不會怪你啊。”
沒想到張寶成忽地又岔開了話題,問他去濱城的火車票買好了沒有。然後似有意似無意地說,“唉,那裏海參可是好東西,你上次不帶回來一些嘛。那東西用來跑跑人際關系,送禮用最好使……”
洪衍武很靈性。馬上醒悟。“你想要?沒問題啊。帶多少你說。”
“也不多,三四斤吧。主要是下半年了,元旦我總得看看幾位領導吧。别買太貴的,拿得出手就行。我工資可不高啊……”
“什麽錢不錢的。咱們誰跟誰啊,保證讓你滿意。”
張寶成就再也沒話了,哧哧地笑起來。這次是真心的。
實話實說,今兒這事兒其實辦得挺劃算。
撈那倆小子,連冷飲帶電影票不多三四塊的事兒。那點海參,張寶成就是一個錢不給,也不算什麽。可洪衍武回去之後還是好長時間不痛快。
不是爲别的,主要是因爲後半段兒。張寶成對他明顯是一種做交易,做利益交換的态度,把他一切情緒都破壞了。
今天這事兒讓他看到了張寶成的另一面,原來他也并不是那麽純粹的熱心,有一些潛在的東西開始展現了出來。
那就是城府、算計和功利心。
當然,人無完人。這不能說有什麽錯,許多人都是這樣。官場裏這樣的人最多。
這應該算作是一種特别善于爲自己考慮的人所呈現的特質。
從張寶成交往的女朋友,懂得跑領導門路,辦事四面溜光、懂得變通。都能看出來他就是這種人。
而這些恰恰卻是邢正義和趙振民絕對不會去做的事兒。
洪衍武完全可以斷定,加以時日,張寶成的位置大概率會超過邢正義和趙振民。甚至今後,他自己有許多事,或許也隻有這個警察能幫上忙,肯幫他的忙。
可打心裏說,他并不喜歡這樣的人。
本來他對這個警察的照顧一直感激在心,甚至已經快把他當成了一位真正的朋友。
但從今之後,他知道自己也隻能把張寶成當成一個可以合作,求他辦事的對象了。
這一點才真是讓人失望透頂……
不過話說回來,洪衍武畢竟是深通世故的。他怎麽也不會跟現實較勁,很快就不再去多愁善感了。
相反的,這事一放下,倒是他又想起了今天一個好玩的情景,忍不住想笑。
原來他發覺張寶成的那對象特别能吃零食。她在他們談話的時候,自始至終在吃零食。先是冷飲,然後是糖,一會兒又是瓜子。
這就是那個文化局局長的外甥女,在文化宮裏教音樂、讓片兒警引以爲自豪的女朋友。
而她除了吃零食之外,一坐下還愛脫鞋。
她的皮鞋在冷飲店的座椅下,一直散發着淡淡的腌蘿蔔味兒。這甚至說明她很可能有腳氣。
嘿,還真夠張寶成一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