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着風箱幫忙升起竈火,其熟練程度一點不亞于真正的農民。
洪衍茹也幫着舅媽安大妮兒剝蔥剝蒜、洗菜切菜,忙和上了午飯。
自然,這兄妹倆都得到了安大妮兒的由衷稱贊,她說“沒想到京城孩子也有幹活這麽爽利的。比村裏的幾個京城知青強多了。”
至于其他的人,除了洪鈞在院兒裏和那條大黃狗一起撲蝴蝶、撲蜻蜓,玩得不亦樂乎以外,都坐在堂屋裏喝“大葉兒茶”。
這種茶,茶色深橙,味甘微酸,口感甜綿,夏季無論是喝涼的或是喝熱的,都有消暑、解渴、生津之功效。
而它又不象紅茶、綠茶那樣含胺茶堿、******什麽的,沒有飲後讓人亢奮難以入眠的副作用。
喝茶的方式也頗具鄉土氣息。要以大肚小口短頸的大茶壺來泡,拿大口茶碗來喝。
洪衍武和陳力泉還是第一次喝這玩意,可謂正投脾性,都喝得極爲暢快,一碗接一碗的往下灌。直呼過瘾。
允泰看了就笑,說這東西城裏難得一見,但并不是什麽稀罕之物,其實是生長在山崗上的野花果樹、野山楂樹上的樹葉兒。
每年小秋收一開始,他會在山上采摘野花果、野山楂果子,往往順便就采撷一兩袋這些樹葉兒。然後拿回家裏經曬幹後保存起來,來年夏季就可以泡茶了。
沏泡時,隻要往壺裏丢上十幾片葉兒,沖上一壺開水就成。
而且這一壺茶喝完了可以再沖,沖了再喝。從早到晚沖上幾個來回,茶色依然酽茶味依然濃重,既使在盛夏三天三夜茶水也不會變馊。
倆侄子要是喜歡,走時候就帶上一袋子。足夠他們一家子喝到秋天的。
洪衍武聽了就說好,不過他還有點别的要求,最好舅舅把這套茶壺茶碗相贈,這樣喝起來才夠味兒。
洪祿承聽了就罵兒子不像話。說哪兒有小輩兒主動開口找長輩要東西的?
哪知允泰卻說,他愛洪衍武這直脾氣,這才叫不見外。這東西他還給的起,反正也是自己燒的,家裏有好幾套呢,侄子喜歡也是捧場。
洪衍武這一聽倒是驚了。
“舅舅不瞞你說,我本是開個玩笑,我見您這物件還以爲是明代的瓷器呢。沒想到是您自己燒的。您這手段高啊!這釉色,這器形,還有這質地,堪稱天衣無縫……”
可他一秃噜嘴,允泰反是更驚異。
“你也喜歡這個?年輕人裏真是少見。這還真是我仿着明末的家什燒的,花紋樣式湊合着七八分像吧,你怎麽就……”
“嗨,我是自己愛瞎琢磨,不是說亂世黃金盛世古董麽?我就覺着這些老東西現在雖然賤,卻總有重現價值的一天。這就多關注了些。舅舅,您村裏要有好東西,煩您幫我留意留意。我願意花錢買……”
允泰眼裏一亮,跟着就一轉頭,去問洪祿承。“妹夫,這是你教給他的?”
得,看着父親同樣迷惑的眼神,洪衍武也顧不得去琢磨古董這上頭的事兒了。當務之急,還是先想詞兒,怎麽把事兒給圓過去吧。
而就在這個當口,王蘊琳推開茶碗不喝了,她心裏有更重要的事,隻把兆慶單獨叫到了一間屋裏。
這自然是想要勸說這個大侄子回心轉意了。
隻是以王蘊琳的性子,她也是說不出什麽有分量的重話的,而且她善于體貼,自要顧忌侄子的臉面。
于是她便隻能從親情角度着手,先說說兆慶的父親一生壯志未酬,對親生兒子寄予厚望其實是人之常情。
接着,她就說自己也怕兆慶年輕,考慮不周,如果輕易下決定,今後會後悔。
就這樣,她爲兆慶詳細分析了他要留下結婚這一舉措的失誤,從他和小芹文化上的差異到共同語言的欠缺,從将來的前途到旁人的輿論都說到了。
總之就一個意思,勸兆慶還是當以親情爲重,回京城成就學業,先圓了允泰的心願再說。因爲一個男人隻要有成就,成家就是輕而易舉之事,到時候什麽樣的好姑娘沒有啊?”
而王蘊琳說的時候,兆慶一直低垂着眼睛,态度很恭敬,卻不知想些什麽。基本一直都是由着王蘊琳自說自話。
這種消極抵抗讓王蘊琳很沒意思,末了她也隻能是說,“兆慶,你要是真在這裏結婚成家。就永遠别想着出去了,你就隻能當一輩子農民啦。你不能不想想自己以後啊……”
到此,她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而見她沒了話,兆慶過了會兒這才吧唧吧唧嘴說,“姑爸爸,我知道您是當欽差來的。也知道您爲我好半點不摻假。但我真是樂意當一輩子農民,跟小芹在一塊我就知足了。”
“您可别認爲我沒出息,别認爲我迷糊。我想得很清楚了。如果去上學,是會像您說的那樣,前程和娶媳婦不成問題。可有一樣,我娶得就不會是娶小芹了。我們的感情是從小積累的,能是其他人可比的麽?”
“我也不是不孝,隻是覺着父親期待的遠景,根本不是我喜歡的生活。就爲這個有些絕對的想法,放棄我一生的幸福太不值當。其實,在這一點上您才應該是最理解我的,不是嗎?”
王蘊琳不由愕然。“我?”
兆慶卻很是遲疑了一下,才說,“……有句話或許我不該說,我隻是想問問,如果您當初聽了我祖母的話,嫁給那個北平警察局長的兒子,沒嫁給姑父,您會比現在幸福嗎?”
“啊!”王蘊琳一聽這話就是驟然一驚,這下她心裏明白了。
“你……你知道這事?是……你父親說的?”
兆慶見王蘊琳面現尴尬,趕緊搖頭。
“不,其實我不太清楚,也就一次,我起夜偶然聽見父親和母親在屋裏念叨了兩句。但我知道,姑爸爸,您和姑父能在一起也不容易。您千萬别怪我提這個……”
說完,兆慶又給王蘊琳鞠了一躬,以示請罪。
王蘊琳倒不知道該如何措辭了,但無論如何,她知談話繼續下去已沒必要。因爲她自己的婚姻,就使她不具有這個資格了。
可哥哥哪兒,又怎麽……
無奈,皆是無奈。或許這就是命中注定。
最後,她隻有輕歎一聲,然後很失望地走了出來。
碰巧又迎上了允泰期待的眼神,她更是難堪地搖了搖頭。随後走過去湊到哥哥耳邊,小聲把剛才的事兒說了。
這一切可都被洪衍武目不轉睛地瞧在了眼裏。
允泰也是無法,再一次的失望下,便隻有先把此事擱置。站起來,先請壽敬方父子進去診病了。
這會兒洪衍武也主動跟了進去瞧熱鬧。
要說壽敬方和壽诤這爺兒倆辦事到不含糊。壽敬方先看了看外傷,讓壽诤給兆慶上了點外用藥。跟着他就觀色、号脈、問兆慶嗜睡症狀和一些生活細節。
然後壽诤又小聲跟壽敬方說了一陣,壽敬方點點頭就開始寫方子。嘴裏則跟允泰父子說醫囑。
至于什麽“陰津虧損,燥熱偏盛,而以陰虛爲本,燥熱爲标。陰愈虛而燥熱愈甚,燥熱愈盛而陰愈虛,陰虛與燥熱之間常互爲因果”洪衍武是聽不懂的,而壽敬方開的方劑“清宮六榮滋脾湯”他也聽得暈得乎。
但他越琢磨剛才兆慶自述貪睡、乏力、尿頻、饑渴的症狀,就越覺得像現代社會裏流行的一種慢性病。
而那種病是根本無法痊愈的。何況壽敬方再飲食上又囑咐兆慶晚上盡量喝粥,這與現代大夫診治宗旨基本相悖。
所以最後他再一聽壽敬方說有七成把握能徹底根治後,忍不住就插了嘴。“表叔,我怎麽覺着這是‘糖尿病’啊,這病好像隻能維持呀,您……真能治好?”
這樣一來,壽家爺倆兒就愣了。允泰父子剛剛露出的欣喜也僵住了。
片刻,倒是壽诤笑了,代替父親用白話回答了他的疑惑。
“小武,看不出啊,你還懂點西醫。是,我去醫大蹭課聽,西醫有這種說法,叫‘糖尿病’,主張‘控糖’,‘禁糖’,還要用動物胰島素輔助治療。但這是隻治标不治本,這種病因說白了是糖吸收不良,而不是病人體内糖過多。如果用西醫辦法,隻能緩解,而且在長期缺糖下,病人的滋味并不好受,還會繼續慢性消瘦、體弱。我父親的法子是調養脾胰,以養爲主,促使五髒六腑的功能恢複。如果最後達到正常吸收糖份的程度,自然就是痊愈了……”
洪衍武的理解力在這個年代是超常的,這道理又明了通透,一琢磨即可明白,頓時由衷拜服。
心裏更不由想到一點:我去!這病要是能治,那日後辦個藥廠或辦個醫院,得掙多少錢啊!那還有“拜耳”什麽事兒啊?洋鬼子也隻配喝碗片湯兒的了……
可就在他剛琢磨上,是不是要辦個世界五百強的醫藥公司時,安家那幾個怒氣勃勃來“讨債”的人,登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