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洪祿承很快呈現出嗤之以鼻的姿态,勸允泰不必把洪衍武的信口雌黃當真。可實則那隻是爲了擺一擺老子的威風,爲周全允泰的顔面,故意做給人看的。
其實他對洪衍武的話挑不出什麽有力的道理來駁斥,隻能是和王蘊琳一個勁兒地勸允泰想開點。
至于允泰本人的态度就更明顯了。
他靠在椅子上,許久沒有說話。僅從神情上就看得出,他肚子裏的腸子在千萦百繞,在費神地反複地權衡、思量。
而過了一會兒,他最終是有些無力地說,“這件事兒我還想不大清楚,從道理上,小武說的沒錯。回首自身,我過去那些帶有功利色彩的算計與設計。如今看來竟都是乳臭未幹的瞎扯淡,至少我自己是這樣認爲的。可畢竟……有些心态亦非語言能道出。我終究還是個凡人,對有些事,真做不到雲淡風輕一笑置之……”
接着一聲哀歎,那真是淚眼将描易,愁腸寫出難。
但無疑也證明一點,他的态度已經不似剛開始那麽堅定了。
洪衍武也不求一舉就功成行滿。他很清楚,一個人的想法是很難一下轉變的,特别是趨向衰老的人,很多觀念已經根深蒂固了。
做到這一步,便不好再說什麽,最後隻勸了一句。
“舅舅,我今天的話可能有些冒失、有些唐突了,您别介意。但有的事,真不能籠統地說誰對誰不對,也不能生硬地勉強誰該怎麽做。反正兒孫自有兒孫福,人應該各有各的活法。您呀,當以寬心爲重。無論怎樣,父子間别傷感情就好……”
這話擱哪兒都對,就是爲了寬心的。
允泰自然承情,點了點頭。隻是頗有點興味索然的意思,神情也宛如嬰兒一般的軟弱。
王蘊琳可見不得哥哥這麽難受,想了想,便說讓他留宿一宿,明日自己要跟他一起回龍口村,也好幫着勸勸兆慶,看看還能不能讓大侄子回心轉意。
對此,洪祿承同樣表示支持。
妹妹、妹夫的這番好意,很是讓允泰很感激,而且他馬上想到,就此也正好王蘊琳拜祭一下母親,當下就答應了。
可沒想到洪衍武眼珠子一轉,又提了個建議,說不妨由自己去借兩輛三輪車,明兒由自己和泉子送他們回房山。
這樣既能讓父母和舅舅省省腳力。其他人誰要想去,也能認認門兒。同時,還方便買些東西給舅舅帶上。
這确實是個一舉三得的好主意。
王蘊琳和洪祿承聽了都很意動,允泰也明白三外甥這份孝心。而且現在是暑假,洪衍文和洪衍茹正在家待着難受呢,興緻自然全來了。
隻是需要考慮一下的,是允泰家裏究竟方便不方便,和要上班的人請假問題。
允泰倒是說農村地方有的是,比城裏還涼快。他隻是擔心條件清苦。怕小輩兒人吃不消。
洪衍文趕緊就說,“您甭擔心我們,現在京城人還不都下鄉插隊。我也是從雁北回來的,哪兒可連水都喝不上。”
一句話就解決了允泰的顧慮。
跟着,洪衍武想都沒想就爲蔬菜公司請假的事兒打了保票。
既然如此,那麽王蘊琳就把自己單位的事兒囑托給了大兒子,這件事就算定下來了。
自然,洪衍文和洪衍茹都是滿臉歡笑。而見他們這麽高興,允泰感受到親情的眷顧,心裏的郁結也不禁爲之輕松了很多。
可更沒想到,後面緊跟着還有一件真正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大好事兒呢。
敢情洪祿承想起兆慶被責罰的事兒,就問侄子傷勢養得怎麽樣了?還提了一句,說用不用請壽敬方去看一看?
什麽叫得來全不費工夫?這就是!
聽說壽敬方有了下落,允泰可真是高興極了,精神立刻爲之一振。
他說兆慶身上本有嗜睡的毛病,自己可一直在尋壽敬方呢。隻是托人多方打聽未果,現在好了,能請這位神醫出馬那是最好不過了。
就這麽着,下午大家具體的活動内容也就定下來了。
一邊是由洪衍武、陳力泉陪王蘊琳出馬給舅舅家添置東西。另一邊是洪祿承帶着洪衍文親自陪允泰尋訪壽敬方。
而徐曼麗因爲懷着孕,家裏還有個孩子洪鈞,洪衍争和洪衍茹就都得留家照看了。
還真别說,洪衍武辦事效率就是高。
抽空西院溜達了一趟,他就跟鄰居黑子說妥了,先把黑子那輛三輪征用。晚上黑子再幫忙找另一輛三輪來。從明兒起,黑子和他一同事就歇病假了。
至于借車的代價,那不過是一條“大前門”,外帶倆人十塊錢的獎金補償而已。
跟着下午,衆人各自出門。
洪衍武用三輪車拉上王蘊琳和陳力泉直奔了“大栅欄”,然後又去了“菜市口菜市場”,那真是可勁兒地買了一圈兒。
衣料、棉布、鞋襪、毛巾、肥皂、蠟燭、火柴、雨衣、搪瓷面盆、熟鋁鍋、暖水瓶、水壺、電燈泡、鋼筆、墨水、信紙……他們什麽居家用品都要,簡直像買下個小雜貨鋪。
相比較來說,食品卻買得并不多,隻買了煙、酒、糖、茶、肉罐頭、魚罐頭、腐乳、醬菜和幾盒子糕點。
這都是洪衍武的建議,他說農村就缺工業制品,不妨多買一些。因爲天熱,食品就要買一些容易保存的。真覺着不夠,想多送些吃喝,那還不如換點糧票給舅舅的好。
王蘊琳很以爲然,就按兒子的意思照辦了,最後統共是花了二百三十多塊錢。
不用說,這裏面,洪衍武也貼了不少。
其實主要是在工業券和換糧票上。當着母親,雖然明面不方便。可他“欺負”母親不懂行情,假借托詞去找熟人想辦法,最後花了五十塊兌換了工業券,還用四十五塊兌換了三百斤全國糧票。把一切辦得是妥妥當當。
壽敬方那邊兒呢,事兒進行得也極爲順利。
“神醫”下午正帶着兒子壽诤和徒弟林素“審方子”呢,這是連看病帶授藝。沒想到就見着洪祿承、洪衍文父子陪同允泰登門拜訪。
壽敬方和允泰也是老相識了。故人見面是相當高興。寒暄了幾句,大概聽說來意便一口答應。
因爲實在是忙,他也不耽誤工夫了,讓壽诤先陪幾位親戚去家裏喝茶,跟着他就讓林素給停了後面的“牌子”。
接着抓緊時間看完了現有病人。又囑咐徒弟林素,說明兒來審方子的顧客一律後延兩天。最後他又去和藥店經理要了兩天輪休,這就回家了。
在這兒咱們可得說,這并不是壽敬方厚此薄彼,怠慢其他病人,醫德上有虧。
因爲再怎麽說,大夫也是人,是人就有感情,有感情就有親厚遠近。壽敬方雖心存仁德,但要求他絕對的一視同仁,那也是絕不可能的。
并且話說回來,哪怕一個人某方面的技藝再高明,可要是在有條件的情況下,連“自己人”都照應不了,又怎麽可能指望他能對其他人盡心呢?
反正吧,當天兒壽敬方早早回去,茶食胡同的壽家門兒裏又是一通熱聊。
而壽敬方詳細聽了聽兆慶的情況,當時就斷言問題應該不大。
他說這是當年滿蒙王公貴胄身上多見的毛病,清宮内藥房有專門診治之法。他已請好了假,明兒就能跟着他動身走人。
壽诤也不愧壽敬方的兒子,對出診發乎天性地熱衷。聽了就說,他也想去看看。
允泰此時已經放下了大半的心,自無反對之理,就由衷感激地說,“養仁(壽敬方的表字)啊,真是謝謝你了。這麽遠的路,這麽熱的天兒,要勞煩你們父子的大駕,我實在過意不去。讓我說什麽好呢?”
壽敬方就笑,“你還真客氣,頭一次叫我的字。這可一點不像你當年,扯着我脖領子非要買我藍點颏兒的時候了。不過現在已經不興這個了,咱還是随大流,今後直接叫名兒吧。對了,你以後還别覺得欠什麽人情,非得還上我。咱們本就算朋友,隔着蘊琳,咱們也是劃得着的親戚嘛……”
允泰這麽一聽也就恢複了灑脫,半開玩笑地逗上了悶子。
“老弟,那我就不客氣了,總之你是虧定了。我現在還真掏不起兩根條子的診費了。要說幾根老玉米棒子還差不多。另外,我也雇不起沙發座的汽車請你出診,咱明兒隻能坐我三外甥借來的平闆兒三輪兒了……”
壽敬方一口茶差點噴出來,好不容易咽下後,指着允泰大笑。
“你呀你呀,這才有點當年的風采。不過你倒說錯了,還不止這些呢。今兒晚上我注定還得虧上一頓烤鴨子。待會兒我就讓诤兒洪家請人去,咱們晚上大夥兒都去前門‘京城烤鴨店’……”
可話到這兒,他突然又搖了搖頭。
“咳,一說這個我就琢磨。想當初那老店名兒多好!它叫‘聚德全’,咱們今兒也是‘聚的全’,吉利吧?可偏偏他給改了,沒勁!”
“哈哈哈……”一屋子的人這麽一聽,那全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