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兆慶徹底陷入到一種徹底的苦惱之中。
是的,他也考中了,他被已經停辦了八年剛剛恢複招生的人民大學曆史系錄取了。
可也因爲這紙高考錄取通知書,他和小芹的感情面臨着最嚴峻的考驗。
怎麽回事呢?這事兒說起來還真有點曲折。
敢情兆慶和安小芹自以爲保密,但其實他們倆好上的事兒,早落在有心人眼裏了。
隻是那些“過來人”苦于沒有實際證據,一向隻能影影綽綽、捕風捉影地猜測,難以公然對這一桃色新聞加以議論和發揮罷了。
但在小芹從兆慶的手裏得了兩條紗巾後就不一樣了。
小芹每天高高興興地把紗巾系在脖子上,等于向全村的人張揚、展示、宣告這份愛情的甜蜜。這無疑就爲人們說嘴提供了鐵證和豐富的素材。
于是有人說那是私定終身的定情信物,有人說那是兆慶耍小聰明,變相下的聘禮。反正最近這件事,一下就變成了村裏老娘們背後熱議的新聞。
大家也就是當着兆慶家和大隊書記兩家人的面兒,才不說罷了。暫時讓這兩家人還蒙在鼓裏。
可大隊書記畢竟是有“耳報神”的,對任何消息的靈敏遠非他人能比的。
另外,那也得怪兆慶自己疏忽。
考試之後,他淨顧着忙和賺錢的事兒,或是和小芹卿卿我我了,他根本沒留意别人在身後的指指點點。
結果這些因素湊在一起,自然就出事兒了。
8月8日,兆慶往城裏給洪衍武送完雞蛋後,又給小芹買了幾條點城裏女孩用的手絹和絲襪。
回來的時候,他還是在村口的老地方和等着他的小芹見了面。
可當他剛把東西交給小芹,倆人還沒來得及說幾句親熱的話。小芹的倆叔伯哥哥居然出現了。
然後倆棒小夥子一句話沒多說,全然不顧安小芹叫着哥的懇求,就執意押着這對驚慌失措的男女去了大隊書記家
當他們來到了大隊書記的家門前時。小芹的父親安廣勝正站在院子裏吸煙,當時他的樣子很嚴肅,舉手投足都非常像個幹部。
兆慶多靈性的人呢,差不多在最短的時間内,就把問題分析清楚了。他不但一眼就看出了安書記心裏的惱怒,也明白了今天在這一遭根本就是安書記安排的埋伏,特意讓人把他抓來的。
得,倆人的地下戀情這就算被抓個正着,在大隊書記面前正式曝光了。
不過兆慶的性子裏有堅毅的一面,他也很聰明,知道逃避沒用。因此不但沒有辯解什麽,反倒直接就把事兒挑明了,說自己和小芹好上了,是真心真意的,想娶小芹當老婆。
一句話,讓小芹馬上可憐巴巴地望向父親。那神情既有哀求,又有嬌羞的喜悅。無疑是盼望着父親答應下來。
可此時的安書記,臉色卻更不好看了,陰陰的。
打心眼裏說,他實在是看不上這個兆慶。
他喜歡的小夥子,那得是長着扛扁擔的寬肩,頂大梁的粗腰。有力氣,會幹活,壯得跟個大牯牛似的“勞動模範”。
而絕非兆慶這樣白白嫩嫩,身弱氣短,開個“學大寨平整土地”的動員會,站着都能睡一覺的“落後典型”。就更别提兆慶家還是個戴帽的封建地主了。
他實在是不知道自己閨女是傻是癡,放着那麽多優秀的小夥子不要。幹嘛偏偏看上了這個瘦弱的跟柳條兒似的“秧子”?
難倒就圖個面目好看,會寫會畫嗎?
那頂個屁用!既不能當吃也不能當喝,以後就擎等着後悔吧。
同時更讓他惱怒的是,這件事其實早有苗頭。
他背地裏爲這個都打過閨女好幾次了,可閨女的氣性随了自己,死犟死犟不肯回頭不說,還鬧氣不吃飯。
而老婆兒又心疼女兒,一個勁數落他。說當了工程兵的大兒子已經死在礦洞裏,眼前可就這麽一個獨生閨女了,真打壞了丫頭餓壞了孩子,他就沒人給養老送終了。
這麽一來他也含糊了,隻想着孩子還小,等自己給女兒尋門好親事再說。
可沒想到一姑息,這事兒就變成這樣了。他現在也不知道是悔還是恨。
所以他心裏憋着氣,鼻子隻哼了兩哼,根本沒接兆慶的話。
農村人想法簡單,不講究繞彎子。這種情形下,當然首先就是質問兆慶和小芹有沒有什麽出格的事兒。
這一條,讓小芹當場滿臉绯紅。
兆慶也知道份量,就馬上很認真地發誓保證。他和小芹絕對清清白白,沒做任何損害名譽的事。
安書記聽了總算臉色好了些,可他跟着就問兆慶拿什麽娶小芹。
“就你一年那幾個工分還沒知青多,你養得活小芹嗎?我知道你最近賣雞蛋掙了幾個錢,可那是‘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的範疇。(即“自留地、自由市場、自負盈虧、包産到戶”和“自由租地、自由貸款、自由雇工、自由貿易”。它是劉主席1959年4月份提出來的)隊裏隻是看你家太窮,欠了一屁股債,才懶得管你。今後要是管你,這就是事兒。靠這個可不行!”
這話可一下讓兆慶卡殼了。他支支吾吾說不出來。
安書記這就得着理了。
“想和我家閨女訂親?你先回去想明白了再來吧。要是想不出來,你們就得給我斷了。也不怕你不愛聽,你娘嫁給你爹,這輩子吃了多少苦?我可不能讓閨女再犯糊塗!”
話音一落,他就把小芹脖子上的紗巾和這次兆慶帶回來的東西,全都塞還給了兆慶。也不顧小芹的哀求,就讓倆侄子硬拉着小芹回了屋,把兆慶給幹晾在當院了。
這一晚過後,小芹好幾天沒出家門,明顯是被安書記給軟禁了。
兆慶自己也是抓心腦肺,冥思苦想解決的辦法。
可這個年代的體制之下,他又有什麽辦法可想啊?這時候反倒真期盼着大學能考上了。
好在事情居然在暗中有了轉機。可這不是因爲高考錄取通知書,而是小芹媽替閨女做通了大隊書記的思想工作。
小芹媽首先跟安書記說,“他爹。棒打鴛鴦不散,天下間就沒有硬拆姻緣能拆出好結果的來。你看咱們村裏的,兩口子吵架的,不好好過日子的,全是因爲當年心裏有别人。就是後來勉強按長輩意思成了親,私底下還是惦記着另外的人。爲這個,又鬧出多少家務是非來?”
安書記一琢磨還真是這麽回事,他最了解村裏的情況,男女上的“亂子”真不少。那背後勾勾搭搭的,還真差不多全都是當年曾搞過對象的。好些孩子模樣明顯就有傾向性,隻不過誰都沒轍,鬧出來白丢人,吃了虧的就隻能關門打老婆,黑不提白不提罷了……
小芹媽見安書記面呈憂色,知道他心思動了,就趁熱打鐵又提了一條。
她說龍口村的安家本是大姓,世世代代下來,跟孟、宮兩姓又都有親。再加上如今亂七八糟的,血緣關系越來越近,這一輩兒的孩子,論理兒是隻能外嫁外娶了。
可他們隻有這一個閨女,招上門女婿又難。兆慶媽安大妮兒既然跟安書記已經出了五服了,不如就成全了他們。
其實什麽都是次要,重要的是,今後閨女就能守在他們倆眼跟前了,有個病啊災的不至于沒抓撓。今後老了還随時能看見外孫子、外孫女。親的,熱的在一起,還有比這更實惠的麽?
這話算是真說到墾節上了,安書記一下就真動心了。
他想了想也說,“我倒不是全然看不上兆慶。至少這小子敢當面跟我求親的膽色不孬。而且他們家人也真有點家傳的鬼聰明,腦子靈。他爹當年給村裏立下的大功勞就不說了。兆慶也有點家傳本事,念書畫畫、擺弄花草、漁獵打鳥就沒不成的。幾個雞蛋也能讓他發了财,除了他,村裏人誰都不行。可問題是靠這個過不了長遠日子啊?他身上又長了一根懶筋,能幹什麽活兒……”
小芹媽這就笑了。說“你一個大隊書記還不能給自己女婿安排個好差事了?你這還是把兆慶當外人啊。他能寫能畫的,書記員、管倉庫,什麽幹不了?照我看就是隊裏的出納、會計,水平也沒這孩子高。”
這話讓安書記當場茅塞頓開,直說自己糊塗,也忍不住笑了。
事兒到了這一步,其實本來挺好的。可誰能想到,老天爺就是這麽愛跟人開玩笑,他總得把事兒辦過了火兒才行。
敢情恰恰就這個時候,高考錄取通知書下發到龍口村的大隊部了。
現實可真是讓安書記瞠目結舌。九龍山人民公社下的三個生産大隊,一個京城知青都沒考中,偏偏就是龍口村的這個兆慶高中了。
沒錯,這是好事,對兆慶家是絕對的好事!
安書記知道憑這張紙,兆慶就能完成他父親的夙願,進京城念大學了。畢業留城吃上公糧也不會是什麽問題,弄不好日後,頭上的官兒帽子比他要大多了。
可話反過來說,這對他家來說卻真不是什麽好事。
從知青身上來看,他壓根兒就從不相信任何的保證,也不相信什麽“紮根農村一輩子”。他心裏明白,那些知青遲早要走,所以很多京城人對小芹獻殷勤,他都要幹涉。
而現在兆慶也留不住了,他要走了自己閨女可咋辦?
這一去可就是三四年,大學裏什麽姑娘沒有?他閨女又是個初中水平。能保證不看花了眼?
真最後變了心,他家的小芹那不白等了三四年,都熬成老姑娘了。
再說了,就是不變心又怎麽樣?把小芹接到城裏去?小芹能适應的了嗎?
小芹又沒工作,進城也隻能當個家庭婦女。而且他們老兩口,看不見閨女,不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嗎?
他可不是趨炎附勢,想攀高枝的主兒,何況又當了二十年的大隊書記。見過的,聽過的太多了。他看見過誰從官位上掉下來,也見過誰火箭一樣的蹿升。
在他眼裏,其實幹部不幹部,城裏鄉裏的都是扯淡。什麽大道理也是瞎掰,要論講,他比誰講得都好。
他并不求女婿是個什麽樣兒的人物,隻求能對他的閨女好。能全家老少待在一起,有口熱飯吃。這就是最好的日子。
或許讓外人看,這念頭顯得有點傻。可傻不傻不是光嘴上說的,個人的角度不一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兒他可不幹。
所以這麽一來,這張讓大多數人豔羨無比,足以對兆慶肅然起敬的大學錄取通知書。現在反倒成了橫在兆慶和安小芹之間的新障礙。
安書記不得不重新慎重考慮閨女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