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月,除了中央宣布撤銷學校中的紅衛兵組織。京城市文化局召開落實政策大會,爲曹禺、趙起揚、江風、胡沙等28位領導幹部,和馬連良、李再雯(小白玉霜)、荀慧生、葉盛章、侯喜瑞、秦仲文等老藝術家平反昭雪,恢複名譽這兩件大事以外。對民間影響最大的還有三個内容。
一,1978年夏季高考發榜。
二,京城恢複律師制度。
三,《十月》大型文藝叢刊創刊。
而這三件事又尤以高考一事最受人矚目。
這不但因爲這次高考是全國首次統一命題,分省錄取。也是因爲這件事是與人民利益最息息相關的,它對每個人的影響是立竿見影的。
誰要是能夠金榜題名,也就意味着自己的人生走上了一片坦途。将獲得身邊無數人的尊敬、羨慕與嫉妒。
說是鯉魚跳龍門,一夕之間改變命運,絕非虛言聳聽。
這件事具體到洪衍武身上,盡管他不大在意,甚至可以說漠不關心,還以爲和他自己毫無關系。但命中注定與他這一生頗有淵源的兩個人,竟一一又都高中了
而距離他最近的,就是那個打小一直和他不對付,卻偏偏又有個好姐姐的水瀾了。
8月15日,在京郊插隊的水瀾拿着清華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回了家,可把水庚生和水嬸兒高興壞了。
他們這輩子沒兒子,本是最大的遺憾,可誰能想到養得姑娘個個争氣。老大上了京大,老二又考上了菁華,整個福儒裏也沒一家人有他們這份兒體面。
提氣,高興,精神!
水嬸兒因水清弄回個孩子憋在心裏的郁悶也清空了大半兒,幾個月以來頭一次面上泛起了紅光。
當風塵仆仆的水瀾一進門,她不但手腳不歇地伺候二閨女洗臉,更衣,收拾行李。還指派水庚生和放了暑假的三丫頭水漣,分頭副食店買菜、買面、買肉。
這是打算親自操持,中午連炸醬面帶炖肉,要好好給二閨女補一補。
水瀾這也是頭一次見着水清帶回來的孩子。可還沒仔細地看上一眼,她乍一聽說孩子跟了水家的姓,取個名叫水小影,就點兒不樂意了。
她心裏琢磨,這算什麽事兒啊?就跟媽又生了個老四似的。看姐姐這意思,是打算就這麽養在家裏了。這不明不白的,别人問起來都不好解釋。
跟着,她不得不礙于情面抱了孩子一會兒。可那孩子哇哇直哭不說,還滋了她身上一泡尿。她就更沒什麽興緻了。換了件兒衣服後就唉聲歎氣,直埋怨水清犯傻。
她說一有了這孩子,不但家裏添了大麻煩,還會影響姐姐學習。甚至連今後姐姐找對象都麻煩。最關鍵的是孩子還沒戶口,今後上幼兒園,上學都是問題。
水清本是天生好氣性,春節又沒見着水瀾。既想念這個妹妹,又覺着她是爲自己好,就耐着性子跟妹妹解釋。
她說小影是自己同學冉麗影的孩子。孩子爸找不着了,冉家也沒其他人了。她不管誰來管?何況這也是冉麗影最後的一個遺願,她在床頭親口答應的。
可她卻沒想到,水瀾竟對此嗤之以鼻,對她的評價隻有“迂腐”二字。還說現在這種事兒多了去了。男女知青生了孩子送老鄉的多的是。居然勸她盡快把孩子送到福利院去。
這下水清可真生氣了,她說“水瀾,姐絕不給家裏添麻煩,今後更不會給你添麻煩。隻要畢業有了工作,孩子我就盡快接出去自己養。别忘了,你和水漣可都是我幫着媽把你們帶大的,洗洗涮涮、喂水喂飯、把屎把尿,哪樣兒我沒幹過?我不信憑我自己養不活這個孩子!”
就這樣,親姐倆頭一次紅了臉拌了嘴。
水瀾是覺得水清不識好人心,爲個野孩子居然跟親妹妹急眼。
水清則是覺得水瀾變得越來越自私,缺少起碼同情心。
因爲冉麗影對水瀾可不是陌生人,水瀾小時候跟屁蟲似的,纏磨着人家學折紙,學翻繩兒,學染指甲,學編麻花辮子,可比對她這個親姐姐還親呢。
現在怎麽能連一點恻隐之心都沒有呢?也太絕情了。
總之,這姐兒倆話越說越锵锵。最後,也就因爲她們都是文化人,又不願讓鄰居們聽見笑話,這才強自克制住了。沒有大吵大鬧起來。
隻是這樣一來,哪怕再待在一個屋裏,姐妹倆也都沒話說了,隐隐地生份上了。
這種尴尬不但一直持續到水庚生和水漣回來,也一直持續到了飯菜端上了桌兒。
但好在母親進出忙碌的身影,和父親和善又親切的笑臉,比什麽都能溫暖人心,滋養情感。
于是快吃飯的時候,水清和水瀾鬧的那點别扭,也就暫時扔到腦後去了。
她們倆和水漣一起,都表現出乖巧柔順的一面,齊齊坐在飯桌前,感受着這近年來難得一次的全家團圓所帶來的溫馨氣氛。
水嬸兒一邊端菜上桌,一邊親熱招呼自己的孩子們。
“清兒啊,小瀾,小漣啊,動筷子啊。你們别等媽,再耽擱,可就都讓你們爸給吃了。”
“唉唉,擠兌誰呢?我餓狼啊,我吃得了嗎我?”
水庚生聽了就一瞪眼,說完就坐下來自己倒上一杯酒。但眼看着面前三朵花兒,他又笑了。還一邊給仨閨女挨個夾肉,一邊情不自禁地誇上了女兒們。
“你們仨,都是好孩子。清兒上京大,小瀾上菁華,小漣學習也不錯,照我看今後也是大學的苗子。真是給你們爸媽争氣啊。你們看咱們家,你媽當初在街道釘扣袢兒,你爸給人剃頭,過去就沒人瞧得起咱家過。可現在就好了,咱今後不比大人比孩子。隻要你們個個锃亮的校徽往胸上一别,揚起頭走道兒,爸媽那就是揚眉吐氣。”
水嬸兒在一旁坐下來,也是接口幫腔。
“對,你們爸說的對。當初我最怕清兒考不上了。老洪家的老二都考上了,要咱家沒出個大學生,福儒裏不就顯他們家了?那可太沒面子了。好,現在好了,咱家一下出來倆大學生。簡直能把媽給樂死。我看他們洪家還有什麽可牛的麽?一個師院的大專生,比起我上京大、菁華的閨女,他們可沒資格喽……”
隻是她後面越說越不像話了,讓水清可有點聽不下去了。
“媽,您什麽心理啊?還高興人家倒黴,怕人家好啊?您别這麽小市民,怎麽忘了人家的好了?小影的奶還多虧小武訂上的呢。他和泉子這些日子可沒少幫咱們。”
水嬸兒卻白了閨女一眼。
“你這話說的呢,一碼歸一碼。那要真反過來,洪家老二考上京大、清華。你們成了師院大專生,是你爸高興還是我高興啊?再說了,洪家老三小時候毀我多少東西?氣了我多少回?他還打過你爸呢。這現在懂人事兒了,也是他欠咱們的。何況我還怕他沒安好心呢,人家都說,他是對咱們家小瀾……”
這下水瀾也不受聽了,氣哼哼就是一戳筷子。
“媽啊,人家瞎傳,您還跟着傳。就不能盼我點好啊,非把我和個流氓連在一起?他配嗎?惡心不惡心?你們以後都離他遠點兒,吃過虧還不長記性!”
“水瀾!你别這麽說人家!咱得了人家的好,就得感激。幹嘛這麽高高在上的……”
水清是真替洪衍武感到委屈,忍不住出言制止。
可水瀾從不會忍氣吞聲。聽了這話更氣。
“咱又沒求他,他自己犯賤。指不定他心裏琢磨什麽呢,你别把誰都當好人,傻不傻?切,這世道也怪了,倆勞改犯居然還都回城了,比知青混得都強,還比咱家都有辦法,偏偏得靠他們訂奶……”
得,眼瞅着,這姐倆就又要說“蹭”了。
還好水庚生及時在碗邊兒敲了筷子,又順勢轉移了矛盾,才算按住了倆閨女。
“瞧瞧你們倆,倆丫頭,怎麽現在都跟毛頭小子似的?一上大學就長脾氣啊!這還能嫁的出去嗎?對,都怪你媽,沒影兒的事兒淨瞎叽歪,另外就是,她這人嫉妒心強。聽爸的,你們别管别人,咱就一心一意地上學。大學畢業有個好前途比啥都強。咱管别人家事幹什麽呢?上學這事就得一心一意,就跟爸給别人刮胡子似的,萬一走神兒就得給人剌出血,你說那别人能幹嘛……”
可按下了葫蘆起了瓢,水嬸兒也不樂意自己受擠兌啊,聽到後面就反唇相譏。
“得得得,上學就說上學,說什麽你刮胡子,那能是一回事嗎?你就沒文化吧!”
水庚生不由一個臉紅,仍嘟囔着強詞奪理。
“沒文化……沒文化我就不能說句話?你……你個辦病退的家庭婦女老摻乎什麽?再說,怎麽就不是一回事?我從小學藝比上學可難多了,真走神師父可是要打的……”
隻是夫妻倆誰都沒想到,他們的鬥嘴,竟讓最小的水漣煩得受不了。此時,她可忍不住大聲抗議起來。
“哎呀,你們今兒都怎麽?吵吵吵吵。誰都吵吵,大熱天的,煩不煩啊?就不能好好吃飯啊。爸,媽,你們真是。不就是我二姐又上個大學嗎?有什麽了不起的,至于嗎?”
這下好,暴露了危險思想。水庚生這個一家之主,得優先教育閨女了。
“至于嗎?你那麽點小歲數懂什麽?大學畢業就是幹部編制,有好工作,有好福利,人人看得起你。你真考上了,就讓别人眼紅去吧。下午爸還得給你姐再放兩挂大查鞭呢,這次我得好好露露臉……”
可他剛說到這兒,冷不防水嬸兒“噗哧”又樂了,她徹底抓住了話柄兒。
“你這就不叫嫉妒心強了?剛才還說我呢?”
隻是她也是樂極生悲,随着一股便臭蔓延和床上孩子哭聲響起,還沒等看到水庚生的窘态,就不得不從椅子上蹿起來了。
“清兒啊,影兒肯定又拉了,快!咱換尿介子吧……”
接着就瞧水家這份兒亂吧。水嬸兒和水清直撲孩子,水庚生和水漣一起打扇子散味兒,這場面那叫一個熱鬧。
水瀾則扔了筷子,愁眉苦臉托上了腮,徹底沒食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