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可以說,他的痛苦遠比她們爲大。
因爲“糖心兒”和“刺兒梅”僅僅是不能看彩電,至少還能拿些小件兒回去“解饞”。可洪衍武根本就不敢把勝利果實和家人分享。
現實的情況是,他的手裏等于捏着一家貨品齊全的電器商店。
真要是都買下來,他就能讓洪家,瞬間成爲共和國第一個徹底趕上發達國家富裕階層的百姓家庭。
不但會使整個福儒裏震驚,甚至足以把各大報社和駐華外國記者驚動。
可也正因爲是這樣,連一台電視,他都不敢往家裏送。因爲他實在找不到能自圓其說的理由。
他自己曾設想過,這年頭連黑白電視都如此搶眼,他要真敢把彩電抱回家去,注定的結果,無疑就是把父母、大哥、大嫂和妹妹,都吓個半死。
跟着不出倆小時,這件事兒就會傳遍整條胡同。
那派出所張寶成就得找到他家裏來,邊大媽也得過問。他們要不把他審明白了,沒準就得“局子”裏過夜去了。
所以說,這就是洪衍武的悲哀。再有錢再有好東西。無法說清楚來曆,就沒法往家弄,實在是相當遺憾的一件事。
事實上,反倒是别人家先得了洪衍武的濟。
比如說常家和宋家,洪衍武就按成本價各賣了他們一台彩電。
其實,宋局長家裏已經有了一台電視,可那是十二寸的匈牙利“超星”黑白電視機
所以局長夫人一聽說有十八寸的日立彩電,還這麽便宜,就動了心。隻是她一是懷疑來路,二就是擔心質量。
爲了這事兒,宋家人專門展開了一次家庭讨論,态度各有不同。
宋平平當然和媽站在了一頭,覺得可疑,謹慎爲妙。她說雖然家裏收入算高的,可爸媽工資加在一起也就五百塊。别再讓人騙了。
宋國甫無疑相信洪衍武,當場就表示了極大的憤慨和抗議,埋怨母親和妹妹不該平白懷疑自己朋友,太沒道理。
但宋平平隻是一句,“就你那幾個狐朋狗友,那個不是爲占你便宜來的?”就堵得宋國甫沒話了。
幸好還有宋局長支持兒子。他說自己看洪衍武不是那樣的人,兒子交的這個朋友能爲老師奔波,足以證明人品。可以叫他把電視送來。
就這樣,宋家人才沒有錯失這次良機。
最後的結果當然是事實勝于雄辯,局長夫人一見着洪衍武送來的彩電和“出國人員服務部”開具的發票,就沒話說了。十分熱情地請洪衍武和陳力泉在家裏吃了頓飯。
宋國甫爲此自覺面上有光,看妹妹的神氣也頗有揚眉吐氣之感。
隻是方婷事後得知,卻免不了在心裏别扭了幾天。因爲她實在想不到,也不樂意洪衍武有這麽大的能耐。
不過彩電的效果就是比黑白的強,而且宋家的黑白電視機,也被她用一百塊的價錢買回家去了。這總算是彌補了她的那點兒不愉快。
至于常家人,對洪衍武當然是完全相信的。
他們根本沒看東西,就爽快掏了一千四百塊錢讓洪衍武拿走。
而當洪衍武把彩電一送到常家,頓時把常家人給樂壞了,就像得了個金娃娃。
不用說,這台彩電在常家的樓裏引起的轟動是超乎尋常的。
自此每晚常家門兒裏都是門庭若市,幾乎成了“公衆影院”。是既讓常家體面光鮮,又有些不堪搔擾的小痛苦。
隻是有一點卻沒能想到,何介夫來常家串過一次門兒,竟也托常家給洪衍武帶了話,問能不能幫忙搞一台。
洪衍武不好意思推脫,就按一千八的價錢又賣給何介夫一台。
好在老何挺還拎得清,不算太貪。電視到手,也就把弄郵票的麻煩差事給洪衍武免了。這倒是意料外的好事。
可是話說回來,越看着别人家享受這種歡樂,洪衍武也就越替自己家人虧得慌。
尤其是對媽,對妹妹,他要不做點兒什麽,實在虧心,自己都覺得活着沒意思了。
再怎麽說,多少也總得改變一下家人的生活條件呀?否則撈再多,那不跟沒有一樣嗎?
嗯……太張揚的不行,低調點兒的,實用型的總可以吧?
琢磨來琢磨去,洪衍武就有了一些想法。
首先,他覺着自己和陳力泉也上了仨月的班兒了。
每月每人計件工資差不多能拿十八塊,夏日忙還多兩塊。要不吃不喝湊一起,也有一百多塊了。
若以此爲據,大概送妹妹個錄放機說得過去。
其次,他想的是去做通母親的工作,用他回京交公的錢給家裏置辦一個大件兒。
至于買什麽,最實用的首選,當然就是洗衣機。
有了它,家裏的女性們就全都解放了。至少冬天,她們的手是不會被冷水浸得裂口子了。
隻是可惜,這年頭國内還造不了這玩意,也就意味着沒有洗衣粉。即使買了進口的電器,也等同擺設,跟買個米缸放家沒區别。
那麽退而求其次,就隻能買電冰箱了。
如今正好是炎炎夏日,冰箱買來能放飯菜、放汽水、放冰棍,還能買點肉存着,雞蛋也擱不壞,不至于家裏人總往副食店跑了,确實挺實用。
而且狀似櫃子的外表,就明面兒地擱家裏,也不會像電視那麽招眼,也挺合适。
要說唯一的難處就是不知道母親舍不舍得。
在他眼裏,盡管母親眼界非常,可畢竟是上一輩兒人,大約是不懂電器對生活的重要性的。
何況苦日子過得已經太久了,勤儉節約慣了的。真讓她花幾百塊買個每月耗電的家什,可能真夠嗆。
但不管怎麽說,他決定要幹的事兒那就必須要幹,至少也得試試。不行再想轍呗。
于是洪衍茹就成了第一個受益者。
六月底的一天晚上,洪衍武帶着錄放機來到觀音院東院找妹妹。
也是巧了,正好他就聽見洪衍茹屋裏傳來她和蘇繡一起念英語單詞的聲音。
這小子嘿嘿一樂,根本沒敲門,直接就推門進了妹妹的屋。
而且腳剛邁進門去,嘴裏就用《兩個老虎》的曲調開始胡唱字母歌。
“ABCD,ABCD,EFG,EFG,HIGK,HIGK,LMN,LMN……”
沒的說,他的突兀闖入肯定把倆丫頭都吓了一跳。但随後也都樂了。
一個說,“三哥,你這胡唱什麽呢?”
另一個也說,“小武哥,你幹嘛呀,吓我們一跳,人家剛背得單詞都忘了……”
可洪衍武卻恬不知恥,嘴裏還自吹自擂呢。“怎麽樣?我英語不錯吧?”
而他跟着找把椅子坐在倆人邊上,把錄放機往桌上一放,倆丫頭眼睛就都直了。
“三哥,這什麽東西?”
“我看看,哎呀,是收音機……”
洪衍武一撇嘴。
“繡兒啊,老師怎麽教你的?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這叫錄放機,便攜式的……”
蘇繡已經顧不上反唇相譏了,隻有驚歎。
“哇,這麽小啊!”
“嘿,這話說的。大了叫便攜嗎?”
洪衍茹又問,“什麽叫錄放機啊?”
“磚頭”裏面正好是盤空白磁帶。洪衍武就按下錄音鍵,給她們演示。
“喂喂喂,倆丫頭都是小笨蛋……”
随後他把這段聲音放出來,洪衍茹和蘇繡就又都笑了,都覺得很有趣兒。
他跟着又補充說明。
“好玩兒吧?這是最新産品,日本的,專爲家庭設計的。能學英文,又能聽音樂。裏面有磁帶,能錄能放。收錄兩用,想聽就聽,想錄就錄……”
蘇繡最好奇,忍不住搶先擺弄起錄放機,啧啧稱歎。
“這小東西我還是頭一次見。咱們學校廣播室,用的都是這麽大個兒的,這磁帶也不一樣啊……”
可洪衍茹關注的卻是另一件事。
“這得多少錢啊?三哥,你哪兒弄來的?”
洪衍武當然早想好了說辭。
“原價一百一十五,可這是個有毛病的,有個小子不想要了,就八十塊轉給我了。我已經找人修好了。其實不耽誤使,百貨大樓你想買都買不着。專門弄來送你的。怎麽樣,便宜吧?”
洪衍茹既欣喜又有點遲疑。“你說的是真的?”
洪衍武信誓旦旦。還拿出了發票。“還不信我?要懵你我王八蛋。”
“哎呀哎呀,你現在在外邊學的,真是越來越野了……”
洪衍茹還沒說話,蘇繡倒先忍不住吵吵起來,不過随後她卻滿臉羨慕地望着洪衍茹。
“小茹,小武哥對你可真好……”
“繡兒,瞧你。”洪衍茹笑了,她當然看出蘇繡已經被這個錄放機給迷住了。就很大方地表示。“我的還不是你的?你喜歡,咱倆換着聽呗,要不今天你就拿回去……”
對洪衍茹的這種态度,洪衍武本在意料之中。寬和、大度是妹妹性子最大的特點,而且她又與蘇繡一向要好。
何況說實話,蘇繡也是他看着長大的。除了沒血緣關系,論情分其實也跟他的妹妹差不多。
所以當蘇繡可憐巴巴把臉望向他的時候,他同樣如是說,“繡兒,既然你也叫我哥。在我這兒,你就跟小茹一樣,你們倆自己商量着辦吧。誰聽都行……看,我這兒還有串的一盤鄧麗君磁帶,和備用電池呢。躺被窩裏,你們都能聽。”
“小武哥,你太夠意思了!”
蘇繡立馬眉開眼笑,心花怒放。
可沒想到洪衍武竟又擠兌了她一句。
“不過可有一樣,馬上快期末考試了。我們家小茹我知道,肯定沒問題。可你要因爲玩物喪志考砸了,别怪我頭上……”
“哼!讨厭!”
蘇繡一吐舌頭,做了個鬼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