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在這個時期,這個地段可并不怎麽繁華。
白天的時候,這兒尚能有些車和人。但一到傍晚,這裏卻是黑黢黢的,人迹罕至。長滿荒草野柳的河堤下面,隻有鳴蟲的叫聲。
這是因爲一出“東便門”就是城郊了,這裏的寂靜和“永安裏”的荒僻,基本是一個道理。
隻是人少也有人少的好處。有句話叫做“敗林無好鳥”,這裏作爲交付贖金的地方,可是再合适不過了。
首先河堤下見面視野開闊,還有柳樹蔭遮陽,選擇這裏見面,涼快且好找,萬一情況有變,也能及早發現。
其次就是“明王爺”考慮對方是個女人,覺得這裏離前門不遠,又是城裏,見面的地方安排在這兒,也免得她犯了膽怯不敢來。
至于見面時間,“明王爺”定的是傍晚六點,同樣是因爲這個時間天色未黑,照顧女人的心理。
不過再怎麽體貼,也不能說明就存了什麽好心。
實際上,打一開始,“瘋熊”和“五十四萬”就沒想讓“明王爺”把“糖心兒”送回來。動身前,反倒另有交代。吩咐他無論“糖心兒”的幹媽湊沒湊夠一萬塊,都讓他連錢帶人一塊弄回去。
爲什麽會這樣?
“明王爺”沒敢問。大哥面前隻有他聽喝兒的份兒,瞎打聽犯忌諱。
不過因爲太了解兩個老流氓各自貪财、好色的秉性,他後來慢慢也琢磨過來了。
其實無非是“五十四萬”想把送錢的人綁了,借此敲出更多的錢來。同時“瘋熊”,想轉用人質的性命來脅迫“糖心兒”就範罷了。
這倆家夥算計得好,在這種危難時刻,能替“糖心兒”辦這事兒的人,必定是最親最近的人。女人的心都軟,雖然自己不畏生死,可對關愛的人就未必了。
這倆畜生,也真夠操蛋的!
罵歸罵,“明王爺”卻打心裏服。
流氓麽,比得的就是壞!比的就是狠!什麽禍不及家人?定這規矩的“小混蛋”也不過是真流氓假仗義罷了!
看來牢獄生活确實鍛煉人,這倆老家夥非但沒有退化,反而升華到頂峰。就這種奸詐,這種陰險,這種魄力,這種狠勁兒,還且夠他學的呢!
但他也不傻,同樣有着自己的小算盤。他這麽聽話,任憑倆老流氓指使,可不是單純地在耍仗義,盡兄弟的義務。
誰都有個圖頭。這不“鎮東單”已經折進去了嘛,現在可是最好的吞并他地盤的機會。雖然牽一發會動全局,周圍的“把子”,誰都不會坐視他借機壯大勢力。
可他有了供着的這兩位爺,就算有了護身符了!那還怕什麽呢?
隻要“申城隍”沒回來,這兩位就是北城的天!他大可伸手取之。
總之,等到這事兒一辦完,他不但能分着厚厚的一份兒,還能落個大實惠……
想到這兒,早早就來到河邊的“明王爺”情不自禁地笑了,而且還笑出了聲。
雖然這讓他身邊的十幾個手下都不明所以。但腳底下的河水卻分明照映出一個扭曲、肮髒的影子……
要說也真是奇怪,左等不來,右等不來,直至天色擦黑了,看看表都六點四十了,也沒見着河堤上出現送錢的人影兒。
“明王爺”開始心焦,心裏罵娘。
人哪,都他媽一樣自私。什麽親的、熱的,全白饒!
“糖心兒”也是所托非人。被她寄予希望的這個“幹媽”,不知是自己吓得不敢來了,還是惦記着要黑了她錢财呢!
可事兒哪兒能就這麽算了呢?老子派人送信兒的時候,刀子都釘你們家桌子上了,你還能躲的了麽?大不了晚上登門找你去……
隻是……會不會又有什麽其他變故呢?
報告派出所?
不會!“糖心兒”的錢不是好來的,這老娘們自己也會因窩贓受牽連的。
那會不會去請什麽江湖人物出頭呢?
還别說,就是這麽巧。就在“明王爺”剛動這個念頭的時候,遠處的河岸上真的出現了一些人影,下了堤,奔着“明王爺”一夥兒就來了。
“明王爺”看着就是一凜,心說還真怕什麽來什麽。
好在暗自一算,發現對方人數比他身後的人還要少幾個。況且他也早有防備,表面上看他是十幾個人,身後河岸上的一片柳林裏,可還藏着二十來個伏兵呢。那些人沒“佛爺”,全是“戰犯”,他的鐵杆兒兄弟。
所以他一點不怵頭。把手一揮就下了令。
他身後一個小子立刻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了幾步,入河堤斜坡的荒草叢裏。然後一上岸就撒腿快跑,向遠處的柳林去了。要不出意外,五六分鍾,人馬就能趕到。
可他剛踏實點兒,等對方走近了再一看又不同了。
打頭的一個矮粗壯漢看着實在不是善茬。身量不高,但腆胸凸肚,胳膊腿極軸實。那股子掩藏不住霸氣,明顯和普通的“玩鬧兒”不同。
更奇怪的是他身後有兩個年輕小子也很讓人摸不透。
一個滿不在乎的嬉皮笑臉,一個身材魁梧鎮定自若,而且身子骨賽着個兒的精壯。雖然才十七八歲的樣子,但怎麽都不能讓人忽視。
這讓他不由倒吸了一口氣,心知遇到了對手。可這些人又是哪廟的野和尚呢?
對方倒是先開了口。
那個嬉皮笑臉的小子一步上前,油腔滑調地說,“衆位老大,跟你們打聽個事兒!聽說有人今天要在這兒保媒拉纖。你們就是媒人吧?可怎麽沒見着大姑娘啊,人哪?”
“明王爺”的親信“大輪子”主動答話,嘴頭子可一點兒不軟。
“少他媽瞎打聽!知道是買賣,帶錢來了嗎?有錢再說親事……”
沒想到那矮個壯漢更不客氣,掃量了“明王爺”一夥兒幾眼,直接就是一聲喝罵。
“還真是你們幾個把‘糖心兒’綁啦?山有山規,地有地法,也不打聽打聽清楚,她後面可有人戳着!給你們劃個道兒,要麽把人交出來,要麽就亮家夥吧!”
來者不善。而且夠硬,
“明王爺”心裏就是“咯噔”一下,趕緊雙手抱拳來“盤道”。
“爺們兒,靠山紮寨,依水行船!您是哪座山、哪道水、哪塊地面兒上戳旗子呀?”
矮個壯漢陰着臉,聲音沙啞。
“沒山沒水,傍着城南!紮了個沒頂兒的窩棚,戳了根硬木杆子,挑着一塊血染的旗子!‘小地主’,三個字朝天!”
标準的行裏話,也真是夠橫的!
沒山沒水,就是說,圈子裏的枝枝蔓蔓,你就甭提!人家根本沒打算着“盤道”,就是來硬磕的。
沒頂兒窩棚、硬木杆兒、血旗子,那就是說對方的身份是一方“把子”了。而“小地主”三個字就是名号!
還别說,“明王爺”真聽過“小地主”的一些事兒,畢竟都是常年混的,雖然南北相隔也有個耳聞。他可真沒想過有這麽尊神肯替“糖心兒”出頭。琢磨了一下,便也自報家門。
“老兄,‘王府井’的‘明王爺’聽過嗎?我就是!你是在天橋吧?咱們隔着長安街也算是多年的鄰居了。今兒還真是頭一次見面。坦白講,‘糖心兒’是我們北邊兒的人,跟你們南邊兒的不可能搭界啊!這事兒值得你老兄往前沖嗎?道理我很明白,無利不起早嘛,我可不是吃獨食兒的人。幹脆,好處大家有份兒怎麽樣?”
“明王爺”自覺是好意,給了對方一個台階下。這些話,是流氓都聽得懂,一起吃事主,你好我好大家好,免得傷了彼此和氣。真能成,還多了個朋友。
可沒想到,“小地主”竟吃擰了似的,死了心地要“撞山”。
“甭廢話!老子生冷不忌,管你是誰!流氓就是流氓,已經架在這兒,不可能收手,傳出去,絕對名聲掃地!再說了,我們什麽關系還得告訴你呀?我就是睡了你媽,也用不着你喊爹……”
嘿,這話可是犯了大忌諱!
“明王爺”再沉不住氣了,立馬黑了臉,也換了硬話。
“臭孫子!老子給你臉,可不是怕你,你要是想找閻王報道,沒問題!是葷是素,我都接着!可有一樣,是真流氓就行!千萬别往後縮……”
這一陣仗,明顯沒緩兒,絕對閃不過去了。
所以“明王爺”除了做好動手的準備,還把手背在身後,翹了翹大拇指。
這是告訴身後的弟兄。快去,再去一個人催援兵!快!
可沒想到,他耳邊剛聽到自己手下腳步挪動,緊跟着就傳來“哎呀”大叫一聲!
純屬下意識的反應,他跟着這麽一回頭,當時臉兒可就白了!
敢情眼前是一副他作夢也想象不出的情景。在他身後河堤不遠處的岸邊上,居然已經悄無聲息密密麻麻站滿了人!足足有七八十口子!
并且在這些人的面前還蹲着二十多個傷兵一樣的人,大多鼻青臉腫,神情狼狽,卻沒一個敢吱聲兒的!
再細一看,個個眼熟,那居然都是他的伏兵!
可……可怎麽這麽多人?這陣勢滅他仨都足夠了!
就在“明王爺”大叫壞醋的同時,他身後又傳來“小地主”得意的大笑。
情況危急!“明王爺”立刻知道沒工夫再猶豫了!
他猛地亮出刀子,一邊兒挪步,一連串兒地招呼身後的人。
“傻X!都别愣着了!快走!快離開這兒!誰都别顧誰,能跑回去就行!報信去!”
可這會兒真的已經晚了!
他自己雖然精明,直接下重手捅在一個小子的大腿上,成功奪路往岸邊奔逃。但他手下的兄弟卻沒他那麽快從驚懼中反應過來,這需要時間。
結果不但“小地主”“嗷”一嗓子帶着人撲上來了。河岸上得有三十個輪着家夥的主兒也沖下來了!
就這一堆人,忽地一起往上擁,就跟包餃子似的。刀劈亂砍之處,血水一下就冒出來了。
很快,被圍在中間的十幾個人要麽繳械投降,要麽被砍倒捅翻,幾乎一瞬間就看不見了。
可“明王爺”再雞賊也沒逃了。他的右手才剛夠着河岸邊上,就被一個人給踩住了。
他掙紮着擡起頭一看,岸上居然還有二十來人。而踩着他手的,卻是一個渾身肥膘兒,看着面熟的大胖子。
“‘八叉’!你怎麽也在?”呲牙裂嘴中,“明王爺”猛然認出。
可“八叉”根本不答話,另一隻腳飛起,直接悶在他腦袋上,就跟踢球兒似的,把他又踹下河堤去了。
等到“明王爺”重新恢複神智的時候,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他發現自己被綁在樹上。
而他的面前,除了他的兄弟們都老老實實被上百号人看着。近處還并排站着五個人。都冷冷地看着他。
此時,河水還是照樣嘩嘩地流淌着,一點沒變化,可河堤上的氣氛卻完全不同了。
“小地主”先損了他一句。
“沒想到吧!今兒咱們來了道‘全家福’,就着湯鍋下材料,烏龜燴王八蛋,你們是徹底一鍋爛了……”
“八叉”也說,“還他媽想跑?今兒南城五個‘把子’帶來了上百号人,真讓你順了意,我們都得跳河……”
五個南城的‘把子’!爲了‘糖心兒’?這他媽怎麽可能!
就在“明王爺”瞪圓了眼珠子,極度驚駭間,那個一貫嬉皮笑臉的小子又笑了。
“‘地主’、‘八叉’,你們倆可占大便宜了!說是幫我的忙,其實是大夥兒幫你們的忙!反正你們也得****,那不如……”
這話還沒說完,“小地主”和“八叉”已經急赤白臉了。
一個叫,“‘紅孩兒’,你良心大大壞了!來之前,誰知道是逮這小子?這他媽叫運氣!”
另一個也喊,“操!你丫不會要耍雞賊吧?你小子可都沒動手,答應我們的額外三千塊,镚子兒不能少……”
後面的回答就跟哄孩子似的。“好好好,不少不少……”
可“明王爺”聽到這兒,嘴唇卻已經不受控制地哆嗦上了,甚至完全咧巴歪了。
什麽!“紅孩兒”?就……就是這小子?
去年……用****兒填火爐子的瘋子?
媽呀!這也太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