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洪衍武和陳力泉八歲,轉到常顯璋的班以後的事兒了。
當時已是初秋,水家在西院兒的偏院兒裏種了一架子馬奶葡萄。碩果累累,引得附近的孩子們都垂涎欲滴。有不少像洪衍武這樣“飛檐走壁”的“高手”都打上了奶葡萄的主意。
隻可惜,一是水家的水瀾向來盯得緊,難得能有下手的機會。二是馬**葡萄也引來了馬蜂。
那些長着褐翅膀虎皮裙,讓人毛骨悚然的東西,竟然悄無聲息地在院子裏的雜物堆的一捆木料裏長上了蓮房,時不常地就會飛到院裏盤旋。
雖然不去招惹,馬蜂就不蟄人,但它們對孩子們的精神威懾力相當大。很快,由于望而生畏,所有賊眉鼠眼的小子們都被肅清了。但同樣的,西院兒女孩們的娛樂生活,也因此大受影響。
跳皮筋兒誰都避着那地兒,捉迷藏也不往院兒裏躲啦,更不敢在葡萄架下乘涼了。爲了這個,女孩們特意去求過大人,可由于還未受其害,誰都懶得管這閑事。
終于有那麽一天,忍無可忍下,遇事兒好出頭兒的水瀾,就代表西院裏的女孩們來跟洪衍武和陳力泉談上條件了。她想用兩大串奶葡萄的代價,讓他們幫忙把馬蜂窩捅了。
這丫頭還用上了激将法,一連白話了好幾個英雄故事。什麽黃繼光、邱少雲、楊根思、董存瑞、嶽飛、霍去病、大禹……大禹也算,“治水”這不是帶着個“治”字兒呢嘛。
那時候的洪衍武和陳力泉也傻。嘴饞一犯,就忽略了他們和水瀾一向不對付的客觀事實。聽常顯璋講的故事多了,也就犯了盲目英雄主義的錯誤。
倆小子當場就把小胸脯拍得“啪啪”響,說“不就是把那個灰東西捅下來麽?瞧我們的!”
跟着他們就要去找竹杆兒,沒想到水瀾還考慮的挺周詳,已經提前給他們預備好了。
那是西院的一面國旗,每年“五一”、“國慶”的時候會擎出來挂在院門口兒。
旗杆兒就是竹子的,得有一米四五,但旗子讓小蟲兒蛀得滿是窟窿,就跟全是子彈洞似的,看起來倒真像被“鮮血染成”的。
這趁手的兵器既然有了,那就該實施行動了吧?
别忙,還要定個周詳的計劃才好。
孩子們經過集體讨論,最後制定出的計劃是,捅馬蜂窩的時候,爲了安全起見,女孩們都提前躲進各自的家中,先把自己家門兒給反鎖了。
至于洪衍武和陳力泉,倆人身量小,光憑竹竿也夠不着,還得一個人扶凳子,一個人踩在上面去捅。跟着一捅完,他們就躲進水瀾家去。因爲她家有紗門兒,紗窗兒。隻要動作快,蜂子肯定追不上。
這商量好了,可就得動手啦。
當時的現場氣氛反差非常之大。
陳力泉是膽戰心驚地看着馬蜂窩,扶着凳子。
洪衍武則雙手過頭,高舉着千鈞棒,哆哆嗦嗦地迎向未知的命運。
而那些女孩們卻開心極了,都在門窗後面給拍巴掌叫好,當啦啦隊。
就這樣,洪衍武手裏竹竿兒漸行漸近,也越來越慢,不過最終還是到了。
這時他猛然一咬牙,就揮舞着竿子沖着那大蓮蓬不管上下左右一通亂掄亂捅。
先聽着“啪啪”兩下兒脆的,然後就是“嗡”的一聲兒啦!
“不得了啦,曹操的兵來啦……”
其實就算真是阿瞞的“虎豹騎”來攆,估計洪衍武和陳力泉也不會比這害怕。起碼“虎豹騎”不長翅膀兒不是?
根本沒半刻耽擱,洪衍武先一個蹦高兒跳下來,就撒丫子了。陳力泉“嗷”的一聲兒,一撒手撂了凳子,也跟着猛蹿。
他們的身後,則是氣勢洶洶、緊追不舍的一片群蜂。
還好避難所近在眼前。洪衍武和陳力泉幾步間就蹿到了水家門前。
可正當他們以爲馬上就要安全了的時候,手抓着門把就這麽一拉——我去,居然紋絲不動?
卡住了?
洪衍武立馬扔了國旗竿子,又搖!又推!又踢!操的嘞!還他媽不動!
這門怎麽被從裏面給鎖上啦?
再一看,水瀾隔着門正拍着巴掌笑得前仰後合呢!
這下全明白了,這個毛丫頭!髒心眼子可真毒啊!
很快,洪衍武和陳力泉全被叮得呲牙裂嘴,他們開始四處亂竄。
可哪個屋都鎖得死死的。也不知是那些女孩們兒害怕,還是都提前說好了,就沒一個人給他們開門的。
更倒黴的是,陳力泉見勢頭不對,掉頭跑向前院時。洪衍武跟着他跑,驚慌失措下居然一個跟頭就撞在了葡萄架子上。
隻聽“刺啦”一聲,他的褲子居然給綁架子的鐵絲刮住了。這下他連跑也跑不了,竟生生得成了人肉标靶。
完了!完了!
洪衍武的心裏頓時一片陰暗,那是拔涼拔涼的呀!面對眼前黑麻麻的一片,再也按捺不住恐懼,開始嚎啕大哭!
可就在這個時候,救星出場了!
剛從外面回來的水清才一進院,就看見這副宛如楊再興馬陷小商河的場面。
要說她不心驚肉跳是不可能的。可有的人天生能任大事,越到了緊急時刻,就越能發揮出平時想象不到的力量。
水清真的頗有“司馬光砸缸”的急智。二話不說就把地上的國旗竿子撿了起來,打開之後先沖向洪衍武一通狂舞。然後就把國旗塞在他的手裏,讓他暫時靠這個保護自己。
再然後,水清又撿起牆邊的一把笤帚疙瘩,放在院兒裏的爐子裏引燃,然後靠着煙霧開始薰馬蜂。
不用說,這當然是對症下藥,極具效果的一招兒。不多時,院子裏總算逐漸恢複了清平。
這時再看洪衍武,那樣子是空前的凄涼。
兩邊眼皮上各被叮了倆包,腫得小桃兒似的,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可眼淚還是嘩嘩的,看那意思,非得把淚腺哭幹了不可。
另外,褲子也破了,大口子從褲兜子一直開到膝蓋,露出被叮得全是大包的一條腿。可真是堂堂正正,毋庸置疑的一個倒黴蛋兒。
這件事甚至都導緻洪衍武的心理落下後遺症了。
一是他自此對女性就有了成見,認爲大部分女人天生就是會騙人的,對水瀾尤其恨倒了骨子裏。
二是他從此非常很不喜歡“嗡嗡”作響的東西,日後無論是蒼蠅、蚊子,還是吸塵器,都是一聽就頭疼,深惡痛絕。
不過另一方面,洪衍武也對水清更爲感激。不誇張的說,水清等若他的救命恩人。
要是沒有這位大姐姐的出現,和馬蜂做機智英勇的鬥争。他就算小命兒能保住,身上的包至少也得多出N多倍去。
就這種火辣辣的疼,鑽了心的癢再翻上幾倍,根本不是他這麽一個小孩兒能消受得了的。難受也得給他難受死。
除此之外,水清事後的處理方式也讓洪衍武相當滿意。
等一弄明白了前因後果,水清不但當着洪衍武的面兒,狠狠“刺兒”了一頓水瀾,把她都給數落哭了。然後去洪家和陳家賠禮道歉的時候,還送了洪衍武和陳力泉各自滿滿一籃子的奶葡萄。
特别是水清在給洪衍武的傷口擦食醋的時候,給他一針一線縫補褲子的時候,洪衍武分明看到,水清的脖頸和胳膊上同樣被蟄出了一片片的紅腫……
這就是水清心地善良的印證。這就是水清對洪衍武的兩次相救之恩。
哪怕是多少年過去了,這兩件事的大部分細節,洪衍武也依然記憶猶新,一切仿佛就在眼前。
所以盡管他根本不知道水清抱回來的孩子,具體是怎麽回事,可他仍然完全相信邊大媽的解釋。
在他的眼裏,世上恐怕沒有一個人比這個大姐姐更具有同情心,更樂于助人的人了。任何髒水都不該潑在她的頭上。
何況話說回來了,就算事情真像大家揣測的那樣又怎樣?
這種事兒什麽也代表不了,隻能說明女人才是受傷害的弱者。更應該被人體諒,被人同情。而水清永遠是讓他感激的人。越是遭遇困境,他才越應該幫上一把。
隻是頗爲遺憾的是,其實上輩子的時候,洪衍武并不了解水清日後的命運。
這是因爲當年他解教回家的時候,已經是1981年了。況且當時的他隻有自私二字可以形容,除了自己,他心裏根本沒有其他。
他并不記得水清帶回來的這個孩子,也不知道水清上了大學,他甚至都沒印象還有沒有再見過水清。
唯獨還有一絲印象的就是,在他再次入獄前,水家人似乎是從西院兒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