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是西方的情人節,但當年的國人絕沒有這個概念。而洪衍武自己除了難以自抑地想起了幾次“糖心兒”以外,這一天的内容就再沒什麽能和羅曼蒂克沾上邊的了。
相反的,倒是可以說過得有點堵心。
這是因爲他求着鄰居邊大媽,把他和陳力泉領到了街道辦事處,想問一下工作的事兒。可結果呢,一點好臉色也沒見着!
邊大媽倒是挺盡心,帶着他們在大套院裏轉來轉去,串了好幾間屋子,見了不少人。這些人跟邊大媽倒是也挺熟,但是一聽說他們是“勞改釋放犯”,也就沒人再搭茬了。
沒錯,在這些人眼裏,洪衍武他們就是狗屁不是的東西。背着這麽大罪過的檔案,還想找工作啊?那簡直比母雞打鳴都難!
最過分的是一個姓樸的五十多歲老太太,三角眼、兇悍、挺肚俯視,手裏還擎支煙。她比毛遠芳還可惡,用不可一世态度,無所顧忌地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片兒湯話多了去了。
“現在哪兒有給安排的呀?天底下這麽大,總不能說哪塊地都長莊稼吧……”
“哪那麽容易呀?那多少好人還家待着呢,甭說進過局子的兩勞人員了。再說,你不是不知道啊,就咱們這片兒,辦過學習班兒小子丫頭,又有哪個給安排了來着……”
“我給你撂大實話吧,就是有工作,人家也不敢要他們呀!什麽?廢品站?想得美,那都是正式工!街道的衛生紙廠?那也沒小夥子呀?哎呀,趁早就别磨啦……”
誰能想到,邊大媽廢了半天唾沫,四處陪笑臉竟然全沒管用?
洪衍武和陳力泉白白受了一番侮辱,他們就連給人家上煙說好話的機會都沒找着,徹底地碰了一鼻子灰……
回家的路上,邊大媽頗感不好意思,陳力泉則垂頭喪氣。
唯獨洪衍武提前有思想準備,表現得還算從容。他極力安慰着陳力泉,更爲連累了邊大媽受氣連連緻歉。
“邊大媽,對不住您了。我們的事兒,讓您上火了……”
“這哪兒的話,我不在乎……不過,剛才他們的那些話你們也别往心裏去,可别爲這個鬧情緒,回頭又出去犯渾惹事,那我可不答應……”
“瞧您說的,肯定不會……”
“懂事就行。你們倆可得争氣。隻要你們踏踏實實想幹正事,大媽舍了這張老臉一定給你們謀下個差事來,聽見沒有……”
“謝謝大媽,您受累了……”
話說到這份兒上,陳力泉也不能不露出笑容。哪怕是裝的呢,人家邊大媽操的這份心就不能辜負。何況他們也不愁沒錢花,就是真沒工作又能怎麽地?
而恰恰就在這時,迎面走來了一個滿臉嚴肅的四十多歲男人。
邊大媽一見,趕緊迎上去叫他“李主任”,并拉着洪衍武和陳力泉給這個人鞠了一躬,借機又把他們事兒給說了一遍。
“李主任”卻沒有什麽表示,聽着邊大媽叨叨着,相當無所謂地瞥了他們一眼。
洪衍武立刻意識到,這才是街道辦事處的最高領導,趕緊給上了一根煙。
可沒想到換回來的卻是李主任的一皺眉頭。“喲,大重九啊,抽得比我都好啊!我看工作的事也不用急麽……”
說完,他就截斷邊大媽的話,推說還有事就走了。他也不管邊大媽有多麽尴尬,邊走還邊擺手,似乎是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洪衍武愣了一下,實在沒想到事兒還讓自己辦壞了。可他腦子還是快,忽地神經一動,他便讓邊大媽和陳力泉先走,自己尾随着又追了過去。
不是爲别的,表面上雖然是聽着沒好氣兒,可既然李主任能這麽計較煙的好壞,當然也是個鑽空子的可能呀。正好路上沒有街道辦事處的人,豈不是試探的最佳時機?
一轉過街角,洪衍武就趕緊快跑幾步,追上了李主任。他也沒廢話,直接就把兩包沒開封的大重九送了過去。
“李主任,您掉東西了!”
李主任則瞪着眼睛望着手裏的煙,滿是不可思議。
“你什麽意思啊?”
洪衍武又開始發揮口才。
“嗨,我跟您說,我這樣的人,平時也就是抽‘大公煙’的命,這‘大重九’我哪兒配抽啊,就是專爲貴人準備的。您看……我連客套都不會,臉還紅呢!我就覺着,您或許會是我的貴人……”
李科長被忽悠地笑起來,不過他的目光還是挺随便,而且有施舍的味道,居高臨下地在洪衍武臉上掃了掃。
“你們的事,可不好辦,我得再想想……”
洪衍武繼續裝傻充愣。
“沒關系,不着急。我知道這裏面的難處……對了,回頭我再給您弄兩條‘牡丹’品品,您抽得慣嗎?我也不懂,您說藍的好啊,還是紅的好?”
這不廢話嘛。不過李主任倒真是認真起來了,好好打量了洪衍武一番。話裏有話地說,“藍的是滬海原産。京城是紅‘牡丹’,略有差别。就像你們兩個人,雖然要辦一樣的事兒,那也不能當一個人就辦了不是……”
“得嘞,明白,那我也是兩份兒心意。那您看怎麽方便?我什麽時候給您送去?”
李主任這會兒真的好像讓人撓了胳肢窩,笑得嘴都合不攏了,态度徹底柔和起來。
“等真有眉目再把東西帶來吧,記着把煙包嚴實點。對了,你們有什麽要求沒有?先說來我聽聽……”
洪衍武眼珠一轉,趕緊說出一直惦記着的目标。
“您看廢品站行嗎?”
沒想到李主任馬上搖頭,回答竟然和姓樸的如出一轍。
“我可先告訴你,别說廢品站,連去收垃圾,掃廁所都不行。那都是正式工!我隻能在合同工範圍裏幫着想想辦法。你明白嗎?像什麽建築隊,街道工廠什麽的,總比臨時工強點……”
洪衍武這才認識到體制編制的威力,敢情隻要是鐵飯碗,就不是他們能問津的。他一嘬牙花子,也就不挑了。
“那您看着辦吧,其實錢少、賣力氣都沒關系,什麽合同工,臨時工我們也無所謂。關鍵就是别太髒了!還有,最好是上班時間能短點,時間能靈活點……”
李主任的臉上再次綻放笑容。
“你倒是明白人,挺識時務。說實話,咱們街道能安排的工作,即使有也不會太好。何況以你們的條件,接收單位的工作絕不會太好做。那踏實等着吧,有消息我讓邊主任告訴你們。對了,你叫什麽來着……”
就這樣,洪衍武靠着靈活機變,總算是把找工作的事兒弄得有點譜了。可當他回頭去找邊大媽和陳力泉的時候,心裏卻并沒有多少高興勁兒。
爲什麽那還用說麽?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就連掃廁所都不配呀!
而他那早有預謀地想當“破爛王”,借工作之便,去斂吧點古董字畫的盤算也落了空!
虧他還一直樂觀地以爲,送禮是征服一切人之特效法寶。無論是什麽人,隻要收了他的禮,肩膀也就和他一邊兒高了。
可他現在發現實際情況根本不是這樣。在當前這種僵化死闆的社會體制下,社會仍然沒有他多大的騰挪空間。有些壁壘還真不是靠錢就能突破的!
唉!他就連自己找個工作都這麽不順利,回頭又該怎麽解決“紅葉”硬塞給他那幾十口子人的飯轍呢?
不過話也說回來,畢竟他如今家裏有糧,經濟上不愁。總歸随着時間的變化,生活處境會越來越好,也沒必要計較一時。
更何況仔細想想,其實沒去成廢品站也沒什麽可惜的。
工作環境髒差就不說了,南城畢竟不比北邊高門大戶多,這裏多數生活的都是老百姓手藝人,平時也就賣點牙膏皮和舊廢紙什麽的。
别說真收上來什麽國寶級文物了,在這兒連遇着民窯器物的概率都不高。
沒别的,那還是勇敢地做自己,胡來胡有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