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大姑娘身上處處透着蹊跷,在場的人沒有一個人知曉她的來頭,但他憑借多年閱人無數,還是一眼就能斷定,她的背後一定有不同尋常故事。
興趣大增下,他一屁股坐到“鍋爐”剛才的椅子上,湊到她的身邊開始逗牙纖子。
“姐們兒,你們北城的人可太沒擔當了。真正的男人,再怎麽樣也不能把個大姑娘給單獨撂下,他們可有點對不起你……”
沒想到“糖心兒”并不示弱。
“沒關系,我一點都不生氣。能撐得起,固然是做男人的本分,可大多數男人卻天生自以爲是,實質都是草包。聰明的女人本來就不該把希望放在男人身上,自強自立比什麽都強。更何況我和他們也隻是認識,還談不上是一事兒的。他們出了岔子我不管,我的事兒自然也不用他們出頭。”
還真别說,男人也好,女人也罷,都有拔尖兒的。這麽出色的女人,是男人都感到新鮮和興奮。洪衍武同樣不例外。
“道理是沒錯,可女人如果太過要強,要吃得苦頭可就多了……”
“這年頭,誰都有自己難念的經,好壞都得自己背。誰要能不受點罪,不受點難,那才是怪事。其實女人也不都是水做的、泥捏的。老話兒講得好,餓出來的見識,窮出來的聰明。吃苦受累對誰都是公平的,人隻有遭過罪,才能上天。”
“糖心兒”這一番表白比剛才的話更爲深刻。生于這個年代人的都有同感,全在情理之中,沒人反駁。甚至洪衍武更是感觸良多。
他點點頭。“姐們兒,就沖你這番話就不是凡人。”
“您過獎。”
“咱沒别的優點,但眼睛還夠使。”
“同樣。你這人,也不比尋常。”
“嗨,咱就别互相打機鋒了。怎麽說呢?今兒能見識到你這樣出色的人物,算是我的一個意外收獲。說實話,我今兒本不是沖你來的,就爲了那倆坑我兄弟的王八蛋,把你陷在裏頭純屬偶然。所以你不用擔心,你的錢我可以一分不收,踏實走人就行。咱是講理的人,算積個善緣……”
說實話,洪衍武這種寬宏大量純屬臨時起意。
隻因爲“糖心兒”是他這輩子見過的異性當中,最有個性,最有别味的姑娘。她的容貌,她的氣質,她的舉手投足,都讓他心動,換個人絕沒有這個結果。
當然,他也清楚自己有點沒出息。人家跟他就此一别,多半就是再無相見,白白放棄一筆不菲的利益,也是費力不讨好。
可話說回來,一是他并不真的在乎這些錢,二來人跟人不能比,有些人,天生就是老天爺單獨制造的精品。
這姑娘身上的魅力已經到了讓男人明知吃虧,也心甘情願的程度,他實在有點扛不住。真要讓這姑娘哭一鼻子,怎麽都不落忍,就難免心慈手軟了。
可惜有的時候,人的想法還是和實際有差距的。哪怕洪衍武難得地憐香惜玉充回大方,卻根本沒能讓“糖心兒”領情。
這妞兒并未如何激動,隻淡淡一笑說了句“謝謝”,跟着竟是一句,“不過,這在我看來,我還是吃虧了呀……”
怎麽個意思?
不但洪衍武大爲愕然。在場的其他人也都愣了。
女人是最看不得别的女人張狂的,“小奶酪”年春豔反感地大叫了起來。
“姐們兒,多給你三斤姜,你還不識秤了!少跟我們玩騎上駱駝找駱駝的事!你有七十二個心眼,這還有八十個轉軸兒等着你呢!放明白點兒,人得知足,免得雙手空空,後悔莫及……”
“小媳婦兒”當然懂規矩,趕緊一拽“小奶酪”。
“行了!都聽洪爺的!沒你說話的份兒!”
“小奶酪”鼓起了嘴,看了看洪衍武,這才不說了。
好在洪衍武也沒計較,給個眼色提醒一下,就算過去了。
倒是“糖心兒”現在起,才開始真正的公開叫闆。
“姐們兒,你也甭激動!既然我這麽說了,就有我的道理。我隻有一句話,上一把牌壓根是荒牌,沒我幫忙肯定胡不了!”
這一句,可是真真兒的沒有人能想到,在場的人無不疑窦叢生。
當然,“糖心兒”自己也明白,她必須馬上拿出證據來。否則,一切就是空談,而且會憑白惹人恥笑,更會得罪人。所以她二話不說,就把自己面前的牌推開了。
一時間,所有的人,都死盯着被這雙嫩白的玉手鋪開的牌面上。
如果說别人或許還得琢磨一會兒,洪衍武可是一眼就看明白了。
這副牌沒什麽大講究,但非常有說服力。因爲牌裏不僅有副四六萬的搭子,還有三個“混兒”,已經是“混兒悠”的牌面了。
這就是說,無論什麽牌,“糖心兒”随便抓起一張就能自摸。要沒理解錯,說不定人家已經讓他好幾手了呢。
到這兒還不算完,接着“糖心兒”又給大家演示了一次魔術一樣的手法。
她先是把牌垛恢複成了當初該她抓牌時的原樣,在洪衍武摸到“五萬”的位置上放好了一張雜牌。
然後她就把那張“五萬”扣在手心裏,再次作出當時看着自己的牌面,躊躇難斷的樣子去摸牌。
這時大家當然都死盯着她的手。可他們頂多也就看到她的手指輕點了幾下,而等她再把手收回來時,居然已經神鬼不知地抓了兩張雜牌回來。
那張五萬,竟真的又留在了洪衍武該抓牌的位置上!
真是讓人匪夷所思啊!不說别的,衆目睽睽下,連“小媳婦兒”這樣的“大佛爺”都沒看明白她換牌的動作!怎麽能不讓人心生佩服?
至此爲止,誰都不能不信,那張“五萬”恐怕真是她從自己的牌裏抽出來,故意給擺上去的了!
而到了這一步,洪衍武也就該問重點問題了。
“那你怎麽又知道我是胡‘五萬’呢?這麻将有暗記?”
“沒暗記,可這副牌我是從小玩到大的。通過底子的木紋和痕迹,大部分的牌我還認得出來……”
“行,玩兒的真高!”
洪衍武不能不贊一聲,又是一種讓人抓不住手腕的聰明招兒,這也就說明了她是怎麽知道“鍋爐”和“大窩頭”牌面的了。
可他還有一個最關鍵的問題未解。
“最後再問一句,你自己能胡不胡,非幫着我的忙,又是什麽用意呢?”
“糖心兒”坦坦然,一番别樣的道理出口。
“很好理解。人,有吃虧的地方,就有合适的地方。誰還沒有個圖頭?明說吧,從你一坐到這兒開始胡牌,我就知道你不對勁了。”
“要按老規矩,像咱們這樣都是來“殺羊”的人,萬一不小心坐到了一起。打幾次牌後應該找機會不玩。絕對不會彼此死鬥。可我也看出你就是奔着收拾人來的,不像能善罷甘休的樣兒。”
“何況你的這手我沒學過,我試過了,就是冒險換牌也不是你的對手。那麽到最後,錢還是都得跑你那兒去。既然抽身不了,我幹嘛不幫着你拾掇他們呢,這樣我還能分一半油水……”
在場衆人都暗暗稱奇,卻不能不服。
洪衍武也豁然而解,可嘴裏卻偏偏又說。
“想法确實不錯,也幫了我的大忙。可你還真是不把流氓當流氓啊!要知道,咱們大家混這一行,不成氣候、上不了台面的真正原因就是太自私,翻臉不認人!隻要自己合适,就去他媽地!你怎麽就知道,我不會過河拆橋呢?”
“我得提醒你一句,不要你的錢和分給你錢完全是兩回事!更何況就沖你大姑娘這‘盤兒’和身條兒,還有這副象牙麻将,真要忍住了不弄你,也是件挺困難的事兒!你就不怕我連人帶物也一塊兒留下來……”
說實話,此時洪衍武就是故意拍唬,他已經将這事兒琢磨的很透了。
社會上玩兒的人,特性就是腦子靈活,敢幹!而且認準的事,可以不擇手段地去獲取!這個“糖心兒”絕對是個人物,她把這一切都發揮到極緻了。
會算計的女人,很可怕。藏而不露的女人,男人更當小心爲是。
這樣的女人,已經大大出乎他的預計,哪怕再漂亮,他也沒了冒險招惹的心。好說好散,兩相滿意才是最好的結果。
隻不過,談條件嘛,先裝傻并不吃虧!
但洪衍武還是沒想到,面對恐吓,“糖心兒”就連頭發絲兒都沒動一下。還是那麽不溫不火地,胸有成竹。
“你不會的。首先打牌就看人性,一點不假。有心計的人打牌輕松自如,得體大度,不罵牌。目光短淺的人,出牌毛糙,不講究策略,喜歡急功近利。心胸狹窄者,斤斤計較,不去追求質量高的牌,甯肯自己不和,也絕不給别人放炮。你是什麽樣的人,我能看得差不離兒了……”
“再說規矩道理咱們全懂。流氓加混蛋,這就是咱們的邪性,可混蛋不混理,也是咱們的邪門之處。從你辦事來看,年紀雖輕但有頭腦,知輕重,守規矩,給‘鍋爐’和‘大窩頭’都能留條路走,咱們無怨無仇自然犯不上死磕……”
“更何況對我憋壞的人不在少數,可我至今不還是自由自在、獨來獨往嘛。真得說一聲兒,女人,可不是随随便便讓男人擺布的。血性,男人女人都有。而且女人心眼細還特别小,愛記仇兒,總是耿耿于懷。絕非我誇口,就是你要真犯了糊塗,我想走,誰也留不住……”
這番話再說完,在場人的都陷入一種肅穆的沉默。
有個性的女人,無論男女都欣賞。
有血性的女人,無論男女都佩服。
特别是洪衍武,他實在沒有想到,看着無比嬌柔的“糖心兒”,竟然将人心和道理說得這麽頭頭是道,更顯示出一種甯折不彎,綿力藏針似的韌勁和鋒芒。
誰傻?誰精?不到最後還真難斷言。
他再沒有一點兒小瞧人的意思。
“姐們兒,内秀不淺呀!難得!”
“糖心兒”則沒事兒人一樣。
“不算什麽,關鍵咱們都是明白人,才好打交道!怎麽樣?我現在能拿我的那份兒錢了嗎?”
洪衍武再無猶豫,親自去桌上給“糖心兒”數錢。隻不過同時,他又故意做出一副哀愁和不舍的樣子,念起順口溜來。
“一個小孩去買糖,走到半路耍流氓,走近一看是親姐,唉……白忙!”
這句算是應了景兒了,别說大家都被逗樂了,“糖心兒”也繃不住了,莞爾而笑。
這一瞬間,她帶給了在場所有男性,一種光彩奪目和耳目一新的感受。
洪衍武的心裏,更不由自主地浮出兩個字來。
“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