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收了洪衍武好處的菜市場“大拿“還真不含糊,足足給他弄來了一整副五十斤的豬排骨、三十斤豬腔骨和兩隻活雞。
價格按官價兒走,還特便宜。排骨四毛五一斤,腔骨三毛五一斤,活雞三塊一隻,最後一報賬,總共才三十九塊錢。
在往來稀少的街巷中,洪衍武跟這位“熟人”一個勁地道謝。笑吟吟地遞過去四張鈔票,根本沒讓找錢,回手接過這些東西,就迫不及待地與之友好作别了。
不用說,他是想把這些東西盡快拿回家去。因爲這意味着他已經大功告成,買到了等于别人家幾倍的配給物品。要是在戰場上,相當于比别人多抓了一倍的俘虜,立特等功都打不住。這還能不高興嗎?
可沒想到,接下來還有更美的事兒從天而降呢。就在洪衍武差個十米遠正要走出胡同的時候,一個提着個大藤筐,滿身補丁的小夥子又出乎意料地把他給攔住了。
這個人竟然低聲問洪衍武要不要雞蛋。并且随後環顧一下四周後,還特意掀開遮蓋的嚴嚴實實的一角給他看,那筐裏草絮中,半埋着一個個溜圓,擦得淨光淨的紅皮雞蛋,一點雞屎沒有。
洪衍武是真沒想到這年頭居然就有“倒蛋部隊”了,而且似乎還懂得“貨賣一張皮”的道理。
他上下仔細打量了一下小夥子,見此人年歲也就二十上下,面容白皙,手指幹淨,身量高瘦,說話也沒有口音。要不是衣着鞋帽暴露了身份,誰看不出他是個買雞蛋的農民。
“什麽價兒?”
“您要給錢一毛五一個,給糧票四斤換三個。”
嘿,這個價可不便宜。副食店裏雞蛋官價是九毛錢一斤,糧票黑市交易一毛一斤。當年雞蛋個兒大,就是按十個雞蛋一斤來算,那一斤也得貴出五六成去。
當然,洪衍武肯定不在乎這點。隻是不願讓人當了“冤大頭”,就随口讨價還價了一番。
“要是全國糧票呢,也這個價兒?”
小夥子沉吟了一下。
“那一斤一個……”
“我要用錢買呢,還能再便宜點兒嗎?”
“您就别開玩笑了。不說您這一身衣裝和這手裏的東西值多少,剛才您和您的朋友可是把‘荸荠’、‘韭黃’都包圓兒了。還能在乎這幾個?”
洪衍武這才意識到這人是特意在這兒堵自己的,不由雙目一凜。
“你一直盯我梢?”
小夥子卻相當坦蕩,沒半點心虛。
“不敢不敢,您得理解。主要是這種事兒讓人逮着就血本無歸了,我要零敲碎打的去賣風險太大,不得不慎重點兒。我自覺眼力還行,說白了,要不是看您是真正的買主我也不會來問您。其實今天算上您我就問過兩個人,第一位大爺一下就買了我一百個,我得‘貨賣識家’嘛……”
“……也不跟您來虛的,這附近隻有我一人倒騰私貨,所以賣的雞蛋價兒是高點,可您要買我的并不吃虧。第一,副食店裏的雞蛋要票,我的不用。第二,副食店裏雞蛋好壞摻雜,可我的雞蛋全是鮮的,一個賽一個桔紅色的黃兒,買一個是一個呀。另外,還有句老話叫‘臘月水土貴三分’呢。您說我大冷天冒着風險進城幹這個,還不是就圖個好價錢嗎……”
簡簡單單幾句話,讓洪衍武更是刮目相看。
因爲小夥子談吐有物,不卑不亢,不露聲色就捧了主顧一把,好像能被他來詢問,本身就是件挺有面子的事兒。同時,他也把囤貨居奇的理由和商品優勢說得讓人十分認可。更何況就憑這份事先察言觀色,找準了對象再下手的精明,在這個年代也是尤爲難得。
于是帶着一絲欣賞,洪衍武驟緊的情緒又放松下來。
“行,就按你的價。你這筐裏一共有多少啊,我全要了。”
“就剩少半筐了,還有一百一十四個,您是想拿糧票換,還是拿錢買?”
“給你錢吧,方便……”
“那一共是十七塊一,您就給十七塊整吧。”
見小夥子張口就來,數目算得挺爽利,居然還主動把零頭給抹了。洪衍武更是有點意外,他當即就掏了錢,同時又問。
“你算得夠快的,數學可以呀……”
小夥子喜滋滋地接過了錢,半開玩笑地應承了一句。
“嗨,不快不行,工作有特殊要求嘛……”
洪衍武心領神會地一笑,忽然又想起一事兒來。
“唉,你這筐賣嗎……”
小夥子根本沒打磕巴,反倒替他設想得更加周到。
“筐是自家編的,也就幾毛錢的東西。不過我看您手裏東西太多,買下筐也不好拿。要不我幫您送家去吧,還能順便幫您再拿點其他東西……”
這種服務意識絕對是這個年代最缺少的東西,洪衍武倒真是無法不心生好感,贊上一句了。
“行,真會做買賣。那就辛苦你一趟……”
就這樣,小夥子一手拿着雞蛋,一手接過了洪衍武手裏的罐頭和果酒,先跟着他去找了陳力泉,這才結伴一起往福儒裏走。
這一路上步行的二十分鍾裏,洪衍武和小夥子有一搭沒一搭跟閑聊着。從交談裏,他知道了小夥子名叫趙慶,是京郊房山縣九龍山的農民。
因爲村裏地少,地質又差,他身子骨弱,幹不了什麽農活,這才趁着年關,用去村裏各家收來的雞蛋來城裏換點醬醋錢。
另外,還有一點和洪衍武料想的一樣,這個趙慶念書挺行。
他是全村唯一一個念過高中的學生,應該算村裏的小秀才了。隻可惜家裏太窮,還是“黑五類”,所以他才上了一年就讓學校給退回來了,從此也隻能認命,一輩子窩在山溝裏了。
聽到這兒,類似的家庭成份讓洪衍武不免動了恻隐之心,再一想到家裏雞蛋常年缺少,他就想幫一把。索性就問趙慶,能不能按月給他送二百個雞蛋來。
趙慶也确實挺“上道兒”。一聽這事特高興,馬上就答應下來。說從三月份開始,每月的第一個禮拜天,他保證送來,價格絕不會有年節這麽高。還爲此一個勁兒地道謝個不停,滿臉都是找着個大主顧的喜悅。
這麽一來,他們的關系也就更融洽了。趙慶又主動跟洪衍武和陳力泉講了不少房山地區的風土人情。更沒想到的是,他們仨人還有着共同的興趣愛好。一聊起捉鳥、捕魚、撈蝦的事兒來格外投緣。到了福儒裏西院門口的時候,彼此還都有點意猶未盡呢。
最後趙慶一直幫着洪衍武和陳力泉把東西送進了西院陳家門裏,雞蛋都從筐裏挨個擺在了臉盆裏,這才告辭要走。而且臨别時,他又從懷裏掏出幾張紅紙來,說是自己畫的兩幅門神,如果洪衍武和陳力泉不嫌棄,不妨就貼在屋門上讨個吉利。
洪衍武當場打開一看,趙慶的畫竟然出奇的好,秦瓊和尉遲恭威風凜凜,形态對稱,裝飾效果非常強,别說貼門上了,挂牆上當裝飾畫都夠格。這麽一來,不多給人家一份腳力錢,他自己都覺着說不過去了。
可更沒想到,趙慶竟然還挺有原則,他說替主顧把東西送到家本是應該的,不該他掙的錢不掙。何況洪衍武既然每月都要他的雞蛋已經幫了他大忙了,要再拿這錢于心難安,也就沒臉再登門了。最後堅持辭謝而去,多一個子兒也沒拿。
這弄得洪衍武和陳力泉倒挺過意不去。所以家裏坐了老半天了,倆人還在聊這個事兒呢。
另外一方面,他們也都覺着這個趙慶可太怪了。頭腦活絡精明,畫得一手好工筆,禮數周全還不貪财,實在不像個普通農民。
而聊到這兒,洪衍武就和陳力泉念叨。說也不知道爲什麽,他總覺着跟這個趙慶挺投緣,就像見過好幾次面兒的熟人似的。
哪知陳力泉竟笑了,他居然說趙慶的模樣長得和洪衍武挺像的,要是不看身量光看臉,倆人就跟親哥兒倆似的。
洪衍武一聽,琢磨了會兒不由也說,“我說怎麽覺着那麽怪呢,這就叫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沒想到,我跟自己倆親哥哥都不怎麽相像,看這小子倒真有點照鏡子的感覺。估計我要沒學跤,弄不好就是這模樣。其實吧,我就是長得糙了點,比人家缺了點兒文氣……”
沒想到陳力泉又接上了一句,“我還是覺着你比他強,你是屬于被窩裏放屁,能文(聞)能武(捂)的……”
這麽一說,倆人都覺着越來越扯淡了,情不自禁一起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