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他們從受傷起,到被“大将”營救上船,再到被楊衛帆送進海軍406醫院,其間足足間隔有兩個多小時,身上的血差點流光了。
用醫生的話說,那真是命懸一線。也就是這倆小子身體素質太好了,并且多虧送他們來的人争分奪秒,否則隻要再耽誤十分鍾,估計倆人就都沒救了。
不過,洪衍武和陳力泉同時也是幸運的,因爲這一路上濕漉漉而來,又是海水又是雨水的,他們居然奇迹般地沒有感染。
兩個人術後都沒有發燒,傷口隻有略微紅腫和滲出液的迹象,所以他們僅僅昏迷了一天左右,就依次恢複了意識。
洪衍武是懷着錐心的驚悸醒來的。
在夢裏,他夢見自己在深海裏被尖牙利齒,鱗片豎立的“挫虎龍”追逐,幾乎差點被錯成兩段。
他拼命地海面上的光芒遊去,可當他好不容易騰躍出海面,天空中卻沒有太陽,而是一張僵硬死闆且深不可測的面孔。
他不知道那是誰,但能感到對方威嚴、神聖且不容悖逆。
果然,那張面孔隻輕輕吹了一口氣,他就像一顆塵埃一樣,重新掉落入海中。
這時,海水就像又熱又稠的膠水一樣地把他粘着、凝固,再難以擺脫。然後又滲透進入他的皮膚、骨肉、血管,使他皮膚粥化,骨松肉酥,血液幹涸。
他覺着,或許老母雞在鍋裏被文火一點點炖爛也就是這滋味了。他完全軟化了,像一灘被踐踏的泥一樣即将稀爛。
可就在他行将毀滅的一刹,一雙溫暖的大手又及時伸入海中把他拉出了海面。
黑魇和折磨就此徹底消退了!
在一片晃得幾乎讓人睜不開眼的光亮中,很快他便認出,有一張樸實又熟悉的笑臉在凝望着他。
“泉子!”
就這樣,随着一聲情不自禁地大叫,當噩夢清醒的時候,洪衍武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裏。
胸腹上層層疊疊的繃帶,陌生寬大的床鋪,床邊好些的醫療設備,窗外灑落在雪白牆壁上的陽光,還有隔壁床鋪上一個隐隐在喘息的熟悉身影……
真的是泉子!是他的好兄弟!
這時,受洪衍武的喊聲驚動,已經有一個白衣服的護士推門從屋外走了進來。而且一到他身邊,就開始檢查體溫,量血壓。
她的手是柔軟的,溫暖的,且實實在在的,這讓洪衍武立刻意識到身邊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不是夢!
“泉子,他……怎麽樣……”他的聲音嘶啞,喉頭幹澀,但語氣卻透出迫不及待。
那護士先是愣了一下,見洪衍武努力歪着頭看旁邊的床鋪,這才明白過來,馬上點點頭。“你問你的朋友?他沒事,剛剛睡過去了,放心吧……”
随即她又補充了一句,“你是叫小武吧?你的朋友醒來第一句話也是喊你的名字……”
一句話,洪衍武就哭了。
然後很快,他又重新陷入了昏睡。但這一次,不再有噩夢。
相反的,在這個夢裏,他和陳力泉一起懶洋洋地躺在暖洋洋的沙灘上,舒服得連動一下的勁都沒有了。
那處海很平靜,恰似一大塊嵌滿波紋的大花玻璃煞是好看,海鷗安詳地從海灣的這一邊飛到那一邊,唯有天上的白雲在默默地變幻。
而那些雲朵好像能讓人随心所欲似的,你想什麽就有什麽,你不想什麽就什麽也沒有。
然後很快,“小百子”來了,“老刀魚”來了,“大将”來了,最後就連楊衛帆那臭小子,吹着口哨也來了……
12月2日,當安安穩穩睡過了一大覺再次醒來,洪衍武這才确定自己和陳力泉是躺在一家部隊醫院的監護病房裏。
因爲他們的眼前是幾位穿白大衣的大夫,脖子上都露出紅色的領章。
這些人待人都很親切,對他們關懷備至,問他們疼不疼,要不要喝水。
但他們同時也老講什麽王副院長。說領導關照過,讓他們安心靜養,也不用擔心醫療費用,這使他和陳力泉都感到莫名其妙。
後來當這些醫生要離開時,洪衍武又發現他們的身後還有一個女護士,面容似乎很熟悉。楞了一下,他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醒來時,就是這個護士,告訴他泉子平安的消息。
嗯,别說,這妞兒的模樣還真挺不錯……
這樣一來,洪衍武便叫住了護士,刻意與她攀談起來,一方面是爲了緻謝,另一方面順便還想打聽一下他們是怎麽來這兒的。
可沒想到,這個護士漂亮是漂亮,卻不是個好打交道的人。她隻簡單告訴他們是楊衛帆開車送他們來的,就一個勁盤問他們和楊衛帆是什麽關系。
而在聽說他們和楊衛帆隻是在濱城認識的普通朋友後,态度更是冷淡,根本不願再多說半個字就轉身走了。此後,也再沒出現過。
說真的,就那死闆着的一張臉,實在是讓人有點不寒而栗,什麽“白衣天使”的美好感覺都被破壞了,有一刻竟讓洪衍武以爲自己是認錯了人。
再後來,洪衍武靠着油嘴滑舌跟其他的護士混熟了,才逐漸搞清楚發生過些什麽。
他知道了這個護士叫周曼娜,醫院裏出名兒的一個“冰美人”,不苟言笑本就是她一貫的性情。而且她也根本不是外科的人,隻是因爲家裏的背景強大,習慣了随意出入整個醫院。
另外,就是他還知道了楊衛帆送他們來醫院的當晚,所發生的一系列情況。敢情這個丫頭還曾和楊衛帆大吵過一架。
說白了,最開始阻撓搶救的是她,但也是虧得她大發善心,他和泉子才能及時獲救的。所以他們倆現在還能活着,到底要不要感謝她,還真是一個有幾分矛盾的問題。
不過至此,因爲對再獲新生有着無比欣慰深感僥幸,無論怎樣,洪衍武都不想再計較了。特别是從他一知道周曼娜是個根基深厚的“官家小姐”,就徹底沒了搭理她的興趣。
現在的他和陳力泉,也隻是心懷莫大的感動,一心一意在替被糾察帶走的楊衛帆擔心罷了。
好在他們倆恢複得很順利,刀口長得像用膠水粘合得那樣快。疼痛中“滋滋拉拉”那種癢分外明顯,這就是傷口組織在迅速彌合的體現。
再加上軍隊醫院夥食跟得上,吃飯管飽。雪白饅頭、足油肉菜随便地造,他們沒幾天就搬到了普通病房。
按醫院規定,這也就代表着能夠與親朋好友見面了,所以他們很快就與那些惦記着他們的人重逢了。
令洪衍武和陳力泉喜出望外的是,此時楊衛帆居然已經“出來了”。
而且出乎意料的,不但“小百子”、“老刀魚”、“大将”、韓瑩和所有海碰子們先後都來了,就連謝經理、向紅、樊綱乃至“船老大”和漁村大隊書記也專程跑來看望過他們一次。
這讓他們不但感受到了一種人與人之間的真摯關懷,好消息也是一個接一個。他們幾天以來,心中所有的隐憂和遺憾全都一掃而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