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連他自己也沒能想到,在這次會議結束後兩天裏,他親自談成的頭兩筆買賣,竟然沒有一筆是達到他口中的翻倍目标六十塊的。
幸虧全是靠他個人低價抄底的海參來完成交易的,不用讓大家知曉,這才省掉了許多沒必要的麻煩。
隻不過倒也不算虧,因爲他從中獲取的,其實遠比簡單的金錢收益更有價值。
那麽這其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
說起第一樁買賣,其實引子是從“大将”身上來的。
11月5日,“大将”買了些東西回家看望母親。卻沒想到,他剛進家門母親就告訴他,說每年都來濱城出差的那個的胖子,這兩天來找過他好幾次。看着十分着急。
可“大将”一直都沒在家,胖子每次都是放下禮物就走了,隻留下個招待所的地址和電話,想讓“大将”回家後盡快聯系他。
對于母親所說的胖子是誰,“大将”自然心知肚明。
這人其實是哈爾濱一家大型木材廠的業務員,外号“老肥”。他們可是老交情了,相識已經遠在七年之前了。
那一年,“老肥”第一次來濱城出差。
恰逢海參撈捕旺季,憑着精明的腦袋瓜兒,這胖子一下就看出在收海參的厚利來了。仗着有公款可以做本錢,他根本沒猶豫,就跑到了海邊去。
由于工作的性質,“老肥”當然是一個極其善于搞交際的人。他外貌和善,大嘴一咧先帶笑,又掏煙又遞火,淨上那些帶過濾嘴的煙,價格上又不計較。
這麽一來,雖然是初入此道,可他在海邊沒幾天,就跟不少“海碰子”都混熟了。這些人家裏的存貨都搶着賣他,也就把不少收海參的人給擠了。
用京城話講,這就叫“戗行”,那肯定招人恨呀。
可“老肥”錯就錯在把收海參的事小觑了,他以爲僅憑自己能拉關系,又有豐厚的資本,就足以在這個行當裏搶占上風了。
他根本沒料到,指着大海吃飯的人幹什麽的都有,這行裏帶江湖氣的人很多。人家是沒他這些優勢,可人家的拳頭比他硬啊。
結果很快,他就遭人算計埋伏了。
一天傍晚,“老肥”在海邊就被仨人圍上了,剛收來的海參和錢财被搶了不說,還挨了頓痛揍。要不是被“大将”一夥兒人遇見挺身制止,仗義相助,他非被對方給扔海裏不可。
事後,“老肥”對“大将”自然是千恩萬謝、感恩戴德,又是請客送禮,又是登門答謝。但通過這麽一次險象環生,他也是怕了,覺得自己沒必要再以身犯險到海邊來。
于是從這以後,他雖然年年十月份都來濱城,但也就是從幾個相處得不錯的“海碰子”手裏登門收貨了。
這其中,“大将”麾下人手多,又救過“老肥”一次,自然而然就成了給他供貨的主力。
“老肥”也給了“大将”行市上最好的價格,哪怕海參不好賣的年景,他照樣是毫無二話高價把“大将”手裏的海參包圓,從沒壓過價兒。
特别是有那麽一次,“大将”和他手下的兄弟們,在國家劃禁的海域撈海貨被抓住了,還被帶到管理處要罰款二百塊,否則就移交派出所。
當時“大将”情急無奈下,想到了正巧在濱城出差的“老肥”,就試着打了一個電話,沒想到,人家馬上就放下自己的事兒給送錢贖人來了。
所以常年累月相處下來,這兩個爲人處事都挺講究的人,漸漸就成了真正的朋友。
每年“大将”都會算着“老肥”來濱城的時間,提前就把好貨給“老肥”備着。哪怕是這一年,“大将”和洪衍武合夥了,沒了海參的處置權,可他也仍然想着“老肥”的事來着。
因此當初他花了一千塊從“飛蟹”手裏買下的七十斤海參,一直就留在自己的手裏,根本沒往外出。
要說按往年一百斤的慣例,七十斤是少了一點,可“國慶節”市場遭遇了低價錢,這讓“大将”覺着,即使“老肥”來了,也滿可以撈到更多的便宜貨。
後來“老肥”一直沒聯系他,他也就忘了這事兒了。以爲“老肥”要麽撈足了,要麽就不來了。
直到今天聽了母親的話,他這才發現,這胖子似乎像是剛到濱城,而恰恰就在他來遲的十來天中,海參的價錢已經上天了。
憑着外面的狀況,“大将”也不難猜出“老肥”是在爲海參的事發愁。因此他一出家門,就按着“老肥”留下的地址,主動把七十斤海參送去了。
果不其然,他們見面的時候,這個胖子正在招待所裏“轉磨”呢。一見“大将”帶着海參登門,差點沒抱着“大将”親上一口。
隻是可惜,“大将”那七十斤的海參,還不足以徹底解決“老肥”的燃眉之急
敢情一方面是因爲價格飛漲,“老肥”其他的關系戶早都把海參出手了。
另一方面,“老肥”這次受廠長和頂頭上司的囑托,出來前是帶着軍令狀一樣的任務的,答應給他們各自帶回去五十斤的淡幹參。
此外還有他整個木材廠的幹部們冬季雙節所需,那邊很多的人就認這個,因此怎麽算,也得大緻需要二百斤上下的海參才将夠用。
而更讓“老肥”爲難的,是他手裏現金明顯不足,僅有兩千六百塊可以動用。照現在的價碼,他充其量也就是再吃下五十斤的能力,還得找得着現貨才行。
并且他同樣看準了海參行情還得漲,擔心要再一變,就更完蛋。
所謂“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熱心腸的“大将”自然不會坐視“老肥”爲難。如此,他就想到了“洪衍武”的身上。可才剛開完的會,洪衍武表露出的态度,讓他也很難開這個口。
思來想去他就跟“老肥”說,憑他倆的關系,這七十斤海參他白送“老肥”都行。可洪衍武那頭,人家是瞄準了六十塊的價錢的。“老肥”手裏的錢恐怕都得給人家,他才好幫着去聯絡一二。
“老肥”是個明白人,知道在這事裏“大将”吃虧不說,還得搭份人情,感動得不行。随後就拍着胸脯保證,說隻要能湊夠二百斤海參,自己一回哈爾濱,就能找着錢給“大将”彙過來,到時候都按六十算都行。
就這樣,當天便由“大将”出面牽線,把洪衍武、陳力泉請到飯館裏和“老肥”見了面。
讓“大将”和“老肥”都出乎意料的,倒是洪衍武在見面後的一系列表現。
一開始,這小子隻聽他們說,一句話也不接口。直到“老肥”和“大将”都說的沒詞了,這種不溫不火的冷靜也沒變過。
這當然讓“老肥”心裏一下涼了半截。連“大将”也吃不準洪衍武是怎麽個想法。因此他就挺着急地表示,不行海參就算他自己借的,最後從公帳上把他應得那份給銷了就是了。
可到了這一刻,洪衍武卻笑了。
他對“老肥”說,“沒錯,做買賣首先是要牟利,可友誼更是無價。看來‘大将’是把你當真朋友啊,希望你不要辜負他這份情誼。至于海參的事嘛,公帳上的是大家的錢,我不好低價放出去。不過好在‘國慶節’我自己也抄了些低價貨。沖着‘大将’的面子,我就給你湊足二百斤海參。價錢不用擔心,出差在外的,你不用把錢都給我,就按兩千整算……”
這一來可真是把“大将”和“老肥”都給高興壞了。
“大将”自然覺着洪衍武實在夠意思,不但輕财重義,還給自己做足了臉面。
“老肥”見多識廣,體會更深,他實在是覺得洪衍武小小年紀,交際手腕實在漂亮。
這分明是穩坐釣魚台,等他們底細全露出來了,吊足了他們的胃口。最後才當了回光明正大的好人,讓他們倆都欠了一份厚厚的人情。
第一次見面,“老肥”就對洪衍武評價不低,可更讓他吃驚的還在後頭呢。
等到喝酒聊天的時候,因爲“老肥“對海參後面的行情極度看好,懊惱錯失良機,就忍不住抱怨起這次行程耽誤的原因來。
哪知洪衍武一聽“老肥”說,他是因爲等待廠裏一批指标外的闆材才錯過了海參行情後,竟然詳細打聽起起來。
在繼而得知這批可以私下販賣的闆材總量有兩千立方,除了紅白松,還有水曲柳和核桃楸時,這小子的眼睛更亮了。還十分感興趣地詢問,能不能勻給他一些。
這可是讓“老肥”頗爲意外。
當然,他對此并不爲難。甚至這次和“大将”見面之初,他就許了兩個立方讓“大将”打家具用。可他好奇的是洪衍武明明是京城人,總不會要在濱城安家落戶吧?
沒想到洪衍武的胃口其實還遠比“老肥”想象的更大,他居然提出想要用海參換一百立方的木材,一半水曲柳,另一半要核桃楸和紅松木。
這讓“老肥”當時就暈了。連“大将”也驚了,忍不住就說,“你知道一百立方是多少木頭嗎?打個家具店都夠了……”
洪衍武也不相瞞,就直接說出了他的想法。
在他看來,海參的價錢已經漲上去了,雖然還會越來越高,但也會讓人越來越害怕。
而木材就不一樣了,現在因爲城裏人少,木材價格被官方定的很低。何況“老肥”手裏的木材還是出廠價,那可實在是夠便宜的。
至于今後,據他判斷,海參的價格高到一定程度必然轉向。辦回城的人卻越來越多,而且這些人都到了适婚年齡,那麽木材必然會成爲短缺物資。
所以說,他現在拿海參換木材,就等于是拿高價貨換低價貨。這種交易既劃算,也比手裏拿着一堆鈔票安全多了。因爲木材不容易招事還放不壞,隻要賣出去照樣也是錢。
唯獨不好的,是這玩意太占地,難找地方存着。否則他還想要更多呢。
此外,他還沒忘了提醒“老肥”。說他既然有這麽便利的條件,也應該私下裏囤點私貨才劃算。
這一下子,簡直讓“老肥”如醍醐灌頂,登時看到了一條能發财的金光大道。那麽自然而然,他在對洪衍武敏銳的眼光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同時,這次交易的條款也要重新修改了。
最後,幾個人重新談定的條件是,完全以物易物。
“老肥”一個大子兒也不用出了,他用二百立方木材,來交換洪衍武和“大将”手裏的三百斤海參。而他本人,也聽從洪衍武的建議,爲自己留了三百個立方。
至于存貨的地點,“老肥”通過關系,借用了一個合作單位的庫房,他們仨人的木材都可以長期放在這裏。“大将”隻要在“老肥”不在濱城的時候,抽空幫他照應兩眼就行了。
于是這本來顯得有一方頗爲吃虧的“賠本”買賣。經由洪衍武靈機一動,不但讓他自己得了面子,賣了人情,顯了眼光,最後也轉爲了一件讓雙方獲利,各取所需,皆大歡喜的結局。
要是不怕難聽,用一句糙點兒的話來形容,那應當算是,既當了****,又立了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