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算明白了,人比人該死,貨比貨該扔,世上哪有什麽平等?這當官就是不一樣啊,像咱老百姓,想過這樣的日子永遠沒戲……”
“你們說,咱‘海碰子’就是從海裏能撈出座金山也沒用啊,這電視、冰箱商店沒的買,這樣的房子也分不着。我們家要不是我姐嫁出去了,現在也輪不着我有個自己的小屋。‘三戗子’、‘蝦爬子’他們更慘,家裏人口多,擠上下鋪還沒地呢……”
“楊子啊,這麽好的花園洋房,你小子居然還不愛來住,到底怎麽想的?”
“大将”這番話既充滿了羨慕,也有點意氣消沉的滋味。
其實這就跟封建時代,各地官員和科舉進士初入皇宮大内的感覺有些類似。無論多麽大的胸襟報複和青雲之志,隻要一見皇家威嚴氣派就不由自主變得渺小起來。
想象一下就知道,你就算官至極品又怎樣?你就算富甲天下有怎樣?金碧輝煌的皇宮天下隻有一個,那代表了世人永遠無望的一個高度。
可楊衛帆聽了卻不贊成,也開始大吐自己的苦水。
“怎麽想的?你們要待上兩天就知道了,其實特沒勁!”
“你們不是要清淨嘛,這附近絕對安靜!除了住着幾個老紅軍,就是一些海軍工程學院和市委的領導,路邊還立着‘貨車禁行’和‘禁鳴車笛’的示意牌,除了風聲鳥鳴,什麽聲兒都沒有。我自己住這兒可是一天到晚都煩,晚上隻要聽見外面的樹葉刷刷響,就覺着就跟在鬼宅似的……”
“我其實還喜歡住在京城的胡同裏。像過去我住馮奶奶家,房子是小點,可一家人在一起過日子熱乎啊,還有鄰居能串門呢。不像這兒,出門空蕩蕩的,人人還都假的很,總端着各自的官架子……”
洪衍武馬上鼻子一哼,強烈反對。
“行了,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雖然你的話也有一定道理。可民間疾苦的全部滋味,不是你小子住過幾年胡同就能完全體會到的!”
“你見過全家老小晚上落箱子、擺椅子、搭鋪睡覺的情景嘛?你體會過兒子找對象,因爲住房條件太差太擠,女方初次登門甩臉就走的苦悶嘛?别的不說,近在眼前,咱們‘大将’已經娶了老婆,可就因家裏反對婚事,不得不住招待所裏。”
“當然,比那些人是強多了,可招待所也不是家呀。四周住的全是旅客,想幹點‘百年大計’,每天晚上都得輕手輕腳、戰戰兢兢的,精神是極度緊張啊。他可是有任務在身的,不弄出個孩子來,根本不能光明正大帶媳婦回家……”
這番隐含的話,立刻引得楊衛帆嘻嘻壞笑起來,“大将”也被說得臊紅了臉。
不過楊衛帆倒真夠意思,馬上就說。
“誰讓你們不早問我的?白受罪了吧。看上這房子了?容易啊!也别說什麽有的沒有的了,反正哥們兒今天把鑰匙給你們。你們願意存海參也行,願意住也行,都由着你們随便。隻要别在跟我來階級苦,大衆恨,話裏話外擠兌我就行了……”
“大将”當場瞠目結舌,随後又轉爲萬分驚喜。
“你……你說真的?你能借我們地方擱東西就夠感謝的了!這麽好的房子,你……還要借給我住?”
楊衛帆肯定地一拍胸脯。
“怎麽,你還不信?咱都老爺們,一個吐沫一個釘兒!我是那麽小氣的人嘛!再說咱們誰跟誰?不是哥們兒嘛!”
“我信,我信!謝謝,謝謝!”
“大将”忙不疊地道謝,可随後又不免有些猶豫了。
“楊子,我要住這兒,是不是不太合适啊?這可是濱城最高領導住的地方!要是有人問起來,那我……再說,你的家裏人萬一要知道……”
楊衛帆趕緊寬慰。
“多慮了。這地界誰和誰都不來往,門一關就是自己的小世界。萬一要有人過問,你說是我親戚是我朋友都行。我回頭再給你留個軍管區的電話,誰要不信,你就讓他們給我打電話核實呗。”
“我家裏人你也無需擔心,我爸在滬海根本走不開,我媽得跟着,或許她偶爾會打個電話,到時候你就說替我看房子的。至于我那些哥哥姐姐,他們知道我在這兒,根本就不會來。所以你盡管放心,隻要我人還在濱城,這裏你想住多久住多久……”
楊衛帆說到這兒,沒等“大将”再說什麽,洪衍武已經越俎代庖替他拍闆了。
“行!那房子的這事兒就這麽定了!老半天了,可算聽你說出句人話了!”
跟着他還得便宜賣乖地說,“哈哈,楊子,算你小子還懂得點哥們兒義氣。不過我們可不謝你,因爲‘大将’這是爲祖國培養革命接班人,你身爲一個幹部子弟兼革命軍人,本就有責任幫上一把,這也是爲早日實現共産主義做貢獻嘛。何況,孩子要生出來,還得叫你叔叔呢。對了,借房子是一碼事,和給孩子的份子錢是另一碼事,你得提前準備好,别想‘耍雞賊’蒙混過去啊……
随後他又對“大将”說,“你也别妄自菲薄。剛才你那話我就不愛聽,咱老百姓怎麽啦?别看現在當官的獨占獨拿,可以後日子還長着呢。誰能說的好?像電視、冰箱這些玩意,根本不算什麽,商店不會永遠沒貨。房子你也無需擔心,早晚都有你的。哥們兒,弄不好有一天,咱們能把這幾條街都買下來呢,倒時候咱們買個更大的宅子賜給楊子。那才叫面子大了去呢……”
“大将”可沒洪衍武這麽厚顔無恥,更不敢相信他說的話,盡管這些事在以後真的成了現實,讓他一想起來就免不了一陣唏噓。可現在,他卻隻有一門心思,想對楊衛帆鄭重其事地道謝。
“楊子,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謝你好了,你真是幫了我大忙了。小武那都是神吹,買别墅送你是不可能了,不過我也得表示表示。你就說去哪兒吧,全濱城館子可着你挑,想吃幾頓都沒問題!你放心,這房子我絕對幫你看好喽,我們住進來絕不亂動。你要住哪間房告訴我一聲,我每天都會打掃幹淨……”
“别别别,你跟我客氣什麽。踏踏實實住你的,屋裏一切物品随便用,就跟自己家的一樣。回頭我再讓人給運車煤來。教你怎麽用鍋爐。今後你們住下就能洗熱水澡了,冬天也靠這個供暖……”
先跟“大将”客氣了幾句,楊衛帆這才顧得上跟洪衍武逗嘴。他頗爲不屑地白了洪衍武一眼,爲剛才他那幾句話,也很不服氣地較上勁兒了。
“唉,都說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我看你小子這張臭嘴連狗牙都吐不出來。我就不說你吹得有多麽沒邊兒了,怎麽對我的态度還窮橫窮橫的!拿話套弄誰呢,會聊天嗎你?不怕告訴你小子,爺根本不稀罕你感謝。這房子是因爲人家‘大将’用,我才這麽大方。要換成你,我今天還真不借了。我就不信,你還能揍我一頓怎麽着?”
這就是楊衛帆和洪衍武慣常的相處方式,沒事就愛閑扯蛋溜溜舌頭,實質上是一種拉鋸似的調侃而不是真急眼。“大将”和陳力泉對此當然早習慣了,所以也沒人當真。
果然,洪衍武馬上笑嘻嘻地回應。
“你别說,今兒看你小子就是有點不順眼。有套房子你就牛(逼)大了?我最見不得有人把尾巴翹這麽高,還真打算給你拔拔翎子呢。不服咱倆外面比劃比劃呀?敢去嗎你!”
“楊子你聽着,在這兒送你兩個忠告,省得你吃虧。一是奉勸你,以後哪怕學雷鋒做好事也得收斂點。大概你是離京太久了,已經忘了咱們首都人民的謙和。你要再敢搖着膀子走道兒,可就離挨打不遠了。”
“第二,即使你要得瑟也得先分析好形勢呀。現在真收拾你小子,就是三下五除二的事兒。記住了,以後想牛(逼)的時候,先看看自己身上的家夥帶沒帶……”
楊衛帆下意識一拍空空如也的腰間,這才反應過來。
“操!我說你小子敢蹬鼻子上臉呢?鬧了半天是欺負大爺沒帶槍!你小子真夠陰險的,千方百計地把我往套裏引,然後再借機名正言順地收拾我一頓,讓我還說不出道不出,老子可不上你這個當!”
“哈哈哈!”此時大家都忍不住一起大笑起來。
笑夠了,鬧夠了。還惦記着要謝楊衛帆的“大将”就張羅要請吃飯!
楊衛帆可不是假客氣的人,再說大夥兒沒吃午飯也真餓了,就一緻決定直奔飯館雲集的“老津門街”。
沒想到臨走時候,楊衛帆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就又耽擱了一下。
他對大家說,“我大姐今年上半年曾公派去日本學習了兩個多月,回國時帶回來不少的東西。前段時間我媽給我也寄來了一份。其中有一瓶“三得利”威士忌挺稀罕,但已經讓我自己給“造”光了。現在剩下的還有些日本煙和食品,既然大家到這兒來了,那麽見者有份,給這些東西都分了得了。”
要說洪衍武他們幾個可不是貪小的人,都沒有得蹭就蹭點兒的習慣。但架不住楊衛帆一番盛情難卻,這年頭的外國貨又實在是難以得見,讓人無比好奇。所以他們也就沒怎麽反對,稱謝了幾聲就任由楊衛帆去拿東西了。
不多時,就見楊衛帆從廚房獻寶似的捧出來一個小紙盒子,放在茶幾上後打開給大家分東西。
和陳力泉、“大将”眼巴巴的目光不同,洪衍武匆匆一掃就已經知道了裏面大概其的東西。
那無非是幾盒“七星”、“櫻桃”牌的香煙,和一些小包裝的日本小點心、糖果之類的。
這些對他而言當然沒什麽新鮮的了。因此他見東西也不多,就主動謝絕了,說隻分給陳力泉和“大将”就好。
沒想到楊衛帆以爲他是好面子,一個勁兒地相讓,非塞他手裏一盒煙不可。
洪衍武就忍不住笑了,說這煙自己真抽不慣。“七星”太淡,“櫻桃”太沖,這樣的混合煙還都是“再造煙葉”,裏面有一半摻的是紙,其實遠沒國産烤煙好抽。
這麽一說,大家就都愣了。
那時市面上賣的進口煙隻有朝鮮的,還有一種硬盒細支的阿爾巴尼亞煙,抽起來散發着一股臭味兒,再沒有其他的外國煙了。
陳力泉和“大将”就都問洪衍武什麽時候抽過日本煙?怎麽還認識這倆煙的牌子?
而在洪衍武拿着煙盒,辨認着英文跟倆人胡扯的時候,楊衛帆更是一拍大腿,當場就打開一支煙驗看。
沒想到裏面還真有不少紙屑。這小子大怒,立馬就罵小鬼子造假煙糊弄人,說要不自己怎麽覺着不習慣呢。
當然,洪衍武可不能辜負人家楊衛帆的好意。這時怕他覺着傷面子,就趕緊給大家又解釋,說這是國外的技術,目的主要是爲了降低煙草的有害物質,并不是單純爲了坑人。
這樣幾個小子才轉怒爲喜,又各自把煙裝了起來。
隻是幾個人在驚訝洪衍武見多識廣的同時,也着實替他有點遺憾,都覺得他什麽都不拿有點吃虧。
楊衛帆想了一想,他就說,還有個東西挺好的,不過隻有一盒了,沒法分。既然洪衍武發揚風格,那個好東西就給他得了。
說完,他就颠颠兒的又去取了一趟。再回來時滿臉得意,還把東西背着手拿着,說這東西既好吃又好玩,特别神奇,保準兒你們都沒見過。
陳力泉和“大将”都被提起了興緻,連問是什麽。
楊衛帆這小子還想賣賣關子,就詳細描述着說,“這東西特絕,餓得時候隻要打開包裝,再放進開水……”
剛聽到這兒,洪衍武就不由歎了口氣。
“你說的是方便面吧?一泡開水就能吃的面條……”
卻沒想到楊衛帆這麽一聽,眼珠子都快驚爆了。
“你居然猜出來了?媽的!我現在極度懷疑你小子是個潛伏特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