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韓瑩送他的小紅本本當成了最珍貴的寶貝。在沒人的地方,長時間地瞅着它。
那紅澄澄的光澤,四方整齊的棱角,不大也不小,怎麽瞅怎麽可愛。放在手心裏摩挲,也讓他覺得小巧光滑,說不盡的舒服愉快。
日記本的第一頁,便是韓瑩寫給他的通信地址。
此外,還端端正正寫了一句話:讓我們的友誼長存,把火熱的青春獻給火熱的革命事業吧!
這句話,“大将”至少看了一千遍!
他覺得韓瑩表達得既革命又美好。盡管他仍對未來兩個人的關系發展不報什麽希望,但目前他卻弄明白了一件事——韓瑩一直以來都把他當成真正朋友!
那麽他又何苦跟自己較勁呢?今後的事兒今後再說,至少現在,他沒有理由不爲這份友誼履行承諾。
“大将”的文化水平并不高,但他還是絞盡腦汁,翻着字典,盡最大努力寫了一封自覺有分寸又能表達感情的信,第二天就塞進郵筒給韓瑩發出去了。
這封信的内容如下:
韓瑩同志你好,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說,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年輕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上八九點鍾的太陽。我們都是革命青年,而你的友誼對我來說,一直是我最大革命的動力。隻是我們現在的距離已經有些遠了,我恐怕很難有能力再跟上你前進的腳步,但我完全能向你保證,會永遠珍惜這份偉大的友誼。
此緻
無産階級的戰鬥敬禮蔣海潮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情感表達方式。這封信寫得很簡單,隻有寥寥數行,雖然裏面沒有一個愛字,但對“大将”來說,本質上已經是一封露骨的情書了。他同樣相信,韓瑩收到這封信,一定會明白他的意思。
果然,韓瑩很快就有了回信,而且反應很強烈,透露出的信息遠超“大将”的期待。
她說“我現在年齡還小,不能答應你什麽,但我同樣很珍惜我們的友誼。我還要告訴你,如果友誼确實是真誠的,那麽一切困難和距離都是可以戰勝的!另外,天氣要冷了,你下海一定要注意安全,千萬别凍着。”
我都變成了這個樣子,她還不嫌棄?
多好的女孩兒呀,全世界也找不出第二個來。我真是個笨蛋!
仔仔細細閱讀完這封回信之後,“大将”的腦殼突然就開了竅,或許是因爲他把過多的精力都放在了韓瑩身上,已經設想過無數次她的反應。這一次,他情商高的出奇,一點不打折扣地明白了這封信的真實意思。
他立刻感覺生活實在是太美好了,他的未來絕對是幸福無比。等到他再帶着“海碰子”們去“雲霧崖”時,便有如一種身在神話般的意境。
兇惡的浪濤和岩壁的陡峭被他視而不見,在海面上飛翔海鷗,那鮮嫩的海菜和沙灘上靈活的“小香蟹子”卻成了他關注的焦點,因爲這些能讓他生出許多有關韓瑩的聯想來。
另外,他還把小紅本本裝在貼身的衣兜裏,走路、吃飯、擡煤,無時不感到它的存在。哪怕從海水裏爬出來,他第一個念頭也是先去摸摸那個小紅本本,唯恐那個最寶貴的小東西丢了。
他會水淋淋地跑到衣服堆旁,急不可耐地用手去探那個小本本,直到紅彤彤的光色從口袋裏映射出來,他才能放心地去烘烤身體。
但可惜的是,“大将”這種幸福并沒能維持多久,因爲他隻收到了韓瑩唯一一封回信,之後就再聯系不上她了,随後陸續寄出的十幾封信全都如石沉大海。
這種異常的情況,自然讓他變得沮喪又寝食難安,各種胡思亂想全盤占據了他的大腦。
他一開始猜測會不會是韓瑩後悔了,不願再聯系自己。一轉念,又想到部隊不許普通士兵談戀愛的條例,擔心是他們通信内容被曝光了,影響了韓瑩的前途。
最後他終于忍受不了這種折磨,便決定要去韓瑩家問個明白。沒想到,這一去才發現,韓瑩的家已經沒有了。
韓家那棟小洋樓的門窗不但被砸得稀爛,還貼上了革委會的封條。小樓外牆上貼着的大字報,全是揭露韓瑩父母罪行的。他們居然被打成了裏通外國的特務!
等“大将”跟周圍的鄰居們再一詳細打聽,又得知了一個更驚人的消息,韓瑩的父母早在一個星期前,在家裏畏罪自殺了。如今屍體已經火化,不知埋在何處了。
那韓瑩呢?韓瑩怎麽樣了?
沒人知道……
之後一段相當長的時間裏,“大将”一直進行着兜圈子似的尋人過程。
他先風塵仆仆趕到了西安,找到了韓瑩入伍所在部隊,沒想到卻聽說韓瑩被濱城軍區的政治處給帶走了。
他随後便又趕回了濱城,多方設法下,好不容易見到了帶走韓瑩的那個軍隊幹部,卻又聽說韓瑩已經退伍複員了,劃歸街道革委會管理。
好吧,那他再重新找回街道,卻又得知,韓瑩已經響應國家号召,下鄉當知青去了。至于具體去了哪兒,得再去問知青辦公室。
當年,下鄉插隊的人數以萬計。濱城的知青辦公室人手還不足二十人,又哪兒能管理的清楚?每次都是清退戶口,把人統一送到鄉下,由當地政府部門進行分配安置。
于是這下,“大将”就算徹底地失去了韓瑩的消息。
其實要說實話,對于韓瑩父母是否真的有罪這件事,“大将”并不能肯定,他搞不清這麽複雜的政治問題。但退一萬步講,即使韓瑩的父母真是特務,那他也不能眼看着無辜的韓瑩吃苦受罪受牽連,而袖手不理。
所以數年來他一直就沒放棄尋人的努力,隻是可惜的是,在他多方設法下,韓瑩始終杳無蹤迹。于是時間一長,就連他也不免漸漸死心了。
但人的緣分實在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就像一張大漁網一樣,不知道什麽時候,分開的兩股繩子就會再次交叉連接在一起。
1976年,非常偶然的一次,一個爲了親戚的婚禮來找“大将”買海參的小子告訴他,說有一個年齡同他相仿的姑娘想要嫁人,個頭、腰條、模樣都棒!
“大将”聽了沒在意,以爲這小子想讓他便宜些,就主動把價錢降了一些,但絕口不提見面的事。沒想到這個小子反一口咬定,說那個姑娘保證他能看中,不去見見就傻了。
“真這麽好,你自己怎麽不留着?再說,你怎麽敢斷定她能看中我呢?”“大将”半開玩笑說。
“對男人她根本不挑,胳膊腿齊全就行。關鍵有三條,一,她是個‘黑五類’子女。二,你必須出五百塊的彩禮錢。三,還得找門路給她的戶口辦進城裏。你下海這麽多年,應該有這個财力吧……”這小子看“大将”有點意思,便大概地講了一下情況。
其實特别詳細的情況這小子也不大清楚,因爲那個姑娘是跟他表姐一個知青點的,實在受不了農村生活才想走這條路。
在這個年頭,“黑五類”可是人人避之不及的東西。另外這筆錢當然不是小數,普通人家絕對負擔不起。還有,要把戶口從農村辦進城市,那也是驚天動地的大事。當時的确有好多姑娘,爲了戶口甯肯找殘廢人,找啞巴和瞎子。
不過照這小子話說,其實倒也是件好事,因爲要沒這些個條件,一個“海碰子”八輩子也找不着這樣漂亮的對象!從這方面想,也不虧,豔福可是享受一輩子事!
但“大将”還是不動心,他倒不是出不起這錢,也不是嫌棄“黑五類”,而是他心裏容不下别人。可沒想到,就在幾天後他按約定把海參給那小子送去時,卻正好在那小子的家,遇到他的表姐和那個姑娘。
那是兩個花枝招展的女人,她們都坐在堂屋側着臉在聊天,猛一眼确實挺像電影明星,可她們嘴裏卻叼着煙卷大說大笑,做派又像極了電影裏的女特務。
那個想當紅娘的小子還挺得意,開門後悄悄用手捅“大将”。“怎麽樣,後悔了沒有?”
“大将”則被他捅得哭笑不得,心說果然不愧是“黑五類”子女,太腐化堕落了。幸虧沒答應,誰稀罕這麽個妖裏妖氣的“狐狸精”。女人就是再漂亮,品行不好也是個破爛貨。
于是他直接送上海參就找那小子要錢,想馬上就走。
不成想他們說話的聲音卻把讓兩個女人都轉過臉來,“大将”伸出的手臂立時石膏像般地僵在半空,他無法形容當時吃驚的感受,就是演電影也演不出當時的場面。
那兩個女人其中的一個,竟然是韓瑩!
韓瑩也馬上認出了“大将”,她“唉喲”了一聲,接着倆人就一起變成了木樁子。
這種場面誰也不難猜出,他們倆過去認識。所以,多餘的倆人“嗖”地就沒影了。
“大将”和韓瑩似乎相對站立了一萬年,彼此才恢複了活氣。爲了不再繼續尴尬下去,“大将”便主動約韓瑩去外面走走。
坦白說,“大将”的心裏就像一個燒開的水壺,滾動着一百度的熱度。他口不擇言地說着自己多年來尋找韓瑩的經曆,又問韓瑩後來的事兒。他特别想知道韓瑩這些年是怎麽過的,遭遇了什麽,又怎麽變得比資産階級還資産階級。
可韓瑩雖然默默跟随他漫步街頭,但面對他的提問,卻什麽也不講,隻是低頭走路。讓他不知如何是好。
終于“大将”徹底停住了腳步,鼓足勇氣斬釘截鐵地說“韓瑩,你真不想說,我就不問了。可你不能連男人模樣都不挑就嫁人。五百塊我有,你要用就拿去。你用不着多想,無論怎麽樣,我都會把你弄回城裏來!”
沒想到一直沉默的韓瑩,不但不領情,一張口就是絕情的話。“蔣海潮!你千萬不能要我!”
說完,幹巴巴扔下他就走了。
“大将”在街頭似乎又站立了一萬年。他傷心得不行,自從父親死後就發誓不再哭泣的他,眼睛竟有些濕了。
他爲自己多年的付出難過,他也爲韓瑩現在的樣子難過。他更想不到,自己都不計較她變得特務一樣的醜惡,還想着要幫她,可她卻會對他這樣。
那個閃爍着青春,清純的韓瑩似乎永遠地消失了!
“大将”回家之後,像個病号一樣躺了好久。他絕對又一次失戀了。他在床上像炒鍋裏的魚一樣翻炒了許久,最後一下跳起來,找到那個紅色的小本本就想要撕掉它洩憤。可事到臨頭,看到那“友誼長存”的四個字,他又舍不得了。
因爲别看他這麽多年沒見過韓瑩的面,可才剛剛接觸了那麽一會兒,他就象愛了她一輩子似的,覺得離開她幹脆就沒法活。要命的是,他腦子裏老閃着韓瑩當年的影子,全都是美好的影子。
即使是再想到了她叼煙卷的樣子,他也強迫自己改變了眼光,覺得并不那麽難看,有着一種成熟和妩媚的美。
沒辦法,他早早就愛上她了!隻愛她一個!
于是,他很快就重新找到那個小子的家裏,打聽到地址後,就趕去了韓瑩插隊的知青點。
這次不同了,韓瑩晚上收工回來,一看見“大将”和他亮出來保存完好的那個小紅本本就傻了。然後把他拉到了打谷場,不等他說話,就自己講起來。
她說“你來找我是個錯誤,你不知道我,你要是知道我,就不會這個樣了”。
接着她滔滔不絕講自己不是過去的韓瑩了,那個韓瑩已經死了。她根本沒看“大将”,像是對他說,又像是自言自語,“我沒有同學,沒有朋友,沒有親戚,沒有工作,沒有戶口,我什麽都沒有……”
“大将”看到韓瑩的眼睛在閃爍,知道她要哭了。可他也同時驚喜的發現,無論清純還是成熟,韓瑩那兩隻黑亮大眼睛看着他的樣子卻依然如故。
就在這時,韓瑩又重提起那句“你千萬不能要我!”,“大将”也突然如醍醐灌頂一樣,真正明白了其中的含義。
天,這句話多麽簡單明了!
其實不是拒絕,而是懇求。這不是明明在說,主動權在他的手裏嗎?
也就是在說,韓瑩知道他的感情,但怕他要跟她好。
她覺得配不上他!
至于爲什麽?其實不難想明白,這麽發瘋的年頭,已經把一個好好的女孩子給毀了。天知道她遭遇了什麽樣的不幸,連她的父母都自殺了,這麽多年,弄不好她也尋死過呢。
是的,現在他面對韓瑩倒是不會自卑了,可要是讓他來選,他甯可永遠挨不上韓瑩的邊兒,也不希望韓瑩的人生遭遇如此的打擊和磨難。
去他(媽)的,愛什麽什麽!隻要她是個活生生的韓瑩就行!
“大将”偷偷瞥了韓瑩一眼,暗影裏,她的兩眼那樣緊張而又直直地瞪着他。這讓他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測,立即加重語氣。
“過去的就過去了,咱不管過去!我現在跟你說,你要用錢,我給你。你要回城,我幫你。可這事跟搞對象是兩回事,雖然我确實喜歡你,你要樂意我願意養你一輩子。可到底要不要跟我,還得你自己決定,我不強迫你,你不能再糟蹋自己了……”
這一天晚上,“大将”大獲全勝。就是再鐵石心腸的姑娘聽了他這番誠懇的話也會感動得痛哭流涕。他之後也确實信守承諾,努力幫韓瑩跑關系,辦起調動來。
他給大隊書記送海參,給生産隊長送煙送酒,沒事就跑到村裏辦公室花錢請幹部們吃喝。過去他還沒這麽對待過自己的領導,他是不屑于幹,不是不會幹,但現在爲了韓瑩,他什麽也顧不上了。
這樣一來二去,總算是趕上了一個進城招工的機會,但村裏雖然把舉薦名額給了韓瑩,可最後決定權還捏在鄉革委會的手裏。
大隊支書專爲這事跑了一趟鄉裏,回來特意找來“大将”,說“小韓姑娘的家庭問題是個大麻煩,按說應該是輪不到她了。可有一個情況是個機會,鄉革委會主任兒媳婦剛懷孕,正在害口,一天到晚吐酸水,發了瘋地要想吃“老洋兒”裏打來的“梭子蟹”。可現在是這種蟹子交配季節,漁人也無能爲力,都快把主任一家急壞了。要是你能把這種蟹子抓來幾隻,趕在最後定名額前送過去,那這事就保準能成!”
這件事難不難?
難!
因爲濱城的人都知道,“梭子蟹”是一種深海生物,要想在水下憑一口氣紮猛子捉到它,絕對等于一個人空着手去捉空中飛的鳥兒。而且具有極大的危險性。
但爲了救韓瑩于水火,“大将”就是上天摘星,下海撈月,他也沒有半個字的含糊。他當場拍了胸脯,說保證明兒一早就把蟹子送來。結果當天他就帶着家夥下了海。
那天潮水太大了,海流特别急,好在有手下夥伴們的配合,總算捉到了二十幾隻。當“大将”爬上岸來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可他根本沒想着回家,爲了不耽誤事,直接就帶上蟹子往知青點趕。
他在公路邊攔車,車燈刺眼,怎麽擺手都不停。即使他舉起一些海螺想賄賂司機也沒用,那些司機根本看不清他手裏的東西。結果他隻能一步步地拖着快沒知覺的雙腿繼續走。
就在半路的時候,他猛地聽到遠處有人在叫他,“蔣海潮!蔣海潮……”
他立刻分辨出,這是韓瑩的聲音。本來已經疲憊得要睡着的他,又重新有了精神頭,馬上迎着她走了過去。
韓瑩則一下撲進了他的懷裏。
可與這種熱情不對稱的是,韓瑩哭着大罵“大将”真傻,她說爲了自己根本不值得。還說她一聽說“大将”去撈蟹子了,就沿着這片海一直走,直到看見他爲止。要是看不見他,她就一直走到腿斷掉爲止。這一路上她怕極了,還以爲他……
“還以爲我死了?”“大将”帶着一種幸福感,搶着接口。
韓瑩立刻就用手捂住“大将”的嘴,不讓他說這個字。可她自己卻說了一句更要命的話,“你不應該要我,你不應該!你現在不要我還來得及……”
“大将”真的生氣了,第一次在韓瑩的面前罵出了髒字,“你他(媽)的還在胡思亂想!你不想跟我過日子就直說!”
韓瑩隻愣了一下,就一百次地問,“你爲什麽?你到底爲什麽?”
“大将”餘怒未消,惡狠狠地說,“我再說一次,過去的事你要不想說,我就永遠不問,可要是有誰欺負過你,你過不去想要報仇,把名字告訴我,我現在就去宰了他!告訴你,你過去的事我全不在乎,那不是你的錯!我就爲你!隻爲你!隻要你是韓瑩就足夠了!爲了你,我可以死!”
韓瑩猛地抱着“大将”大哭起來,是忘乎所以,泣不成聲的大哭。比路上經過的汽車按響的喇叭還要響亮!
不知有幾輛刺眼的車燈把相擁的他們照得渾身金光閃爍,又把他們重新沉入黑暗之中。她才終于止住了悲聲。
突然間,她又輕聲說,“蔣海潮,沒想到你能這麽好……可我要是什麽都告訴你,你還能再對我好嗎?”
“絕對更好!”
“大将”的身體突然充滿了力量,他猛然蹲下,強迫韓瑩爬上他的後背,然後背着她。大步堅定地向遠方燈火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