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級下半學期,在體育老師正式下達通知之後,“大将“和韓瑩就明白倆人做同桌的日子即将結束了,他們面臨着遙遙無期的别離。
兩個孩子都很難過,“大将”離校前最後一個星期,每天放學的最後一節課,他和韓瑩都像丢了魂似的在課堂上默默對視,就像第二天再也見不着面了似的。而且越到後來,這種情緒就越嚴重。
盡管那時侯的“大将”還是個傻瓜蛋,十一歲的毛孩子屁也不懂。但他卻本能地覺着如果再見不到韓瑩,那他甯可不去體校,也不願意像現在這樣難受得要死。
于是就在一天晚上吃飯的時候,經過激烈思想鬥争的他,終于跟父母攤牌了,直愣愣地坦言自己不願意和韓瑩分開,所以不樂意去體校。
沒想到父母雖然沒向他想象的那樣大罵他“粘妮子沒出息”,但還是一起對他的“癡情”大大笑話了一場。
母親告訴“大将”,說他就是留在學校,小學畢業也是要和韓瑩分開的。
因爲韓瑩是必定要上重點中學的。可憑他那學習成績,就再長出九個腦袋來也考不上。到時候人家妮子還能再和他來往?見面不裝不認識就不錯了。
随後母親還過來人似的擠擠眼,讓“大将”别癡心妄想,說他就是一個老百姓的兒子,跟人家幹部家庭,根本高攀不上。
沒想到這話卻招“大将”父親不愛聽了,當時蔣啓盛把酒杯重重一蹲,就拍着桌子罵老婆見識短。
還說“海潮是我‘黑石礁’的兒子!等他進了體校以後,肯定能成爲全國冠軍。那是什麽人?全天下獨一份,在老年間叫武狀元!别說跟個幹部的女兒來往了,以後全國各大城市的漂亮姑娘,那都得搶着稀罕他……”
“大将”的父母實在不着調,說得“大将”直臉紅。可其中也有些道理的确是實在的、通暢的,絕對符合世情的。
這讓大将既清楚意識到了他和韓瑩之間存在的巨大差距,也給了他填補這天塹距離的一個希望。
于是通過這一晚飯桌上的幾句笑談,“大将”的想法馬上調轉了一百八十度。
是的,他一定要去體校!不但要去,還得成爲全國冠軍!因爲隻有這樣,他才能毫無愧色地永遠和韓瑩做朋友。
就是帶着這種今後也能堂堂正正站在韓瑩身邊的向往,“大将”強忍着不舍告别了學校,主動離開了韓瑩,成爲了舉重、遊泳雙料體校生。
臨别的時候,他特意送給韓瑩一個自己親手在一個暗礁洞裏紮的大海螺殼。那金燦燦的,有着一圈圈螺旋線海螺,就象一支小圓号,還被他極富創意的做成了一個褚錢罐。
韓瑩喜歡得要命,特意把它擺在家裏玻璃櫃的最上面。
匆匆幾年過去,就像“大将”媽預料的那樣,韓瑩果然上了二十中。
二十中是濱城最正規的中學,所有有前途的孩子全在那裏念書。誰進了二十中,就意味着誰将來要當工程師,當教授,當了不得的大幹部。
但這時“大将”也取得了一些驕人成績,他不負衆望,成了濱城體育界“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
在全市每年青少年組的比賽中,他這個級别的抓舉和挺舉,根本就沒有人是他敵手。遊泳比賽更是等于專給他舉辦的。什麽蛙泳,蝶泳,自由泳的冠軍,他全包了。
所以“大将”和韓瑩依然還是好朋友,韓瑩照樣去看“大将”的比賽,仍然激動無比地給他喝彩,每次看着他登上領獎台就像她自己上去一樣高興、自豪。
而“大将”隻要一等到體校放假,就會去找韓瑩,用體校生的補助,請她看電影、逛公園。
這個時候,“大将”對韓瑩的感覺又出現了一些新的變化。似乎一夜之間,他突然感到韓瑩美麗得讓他不敢直視,她身上熟悉的香甜味也變得讓他坐卧不安。
同時,他也清楚地察覺到自己對韓瑩産生了一種非份之想,向往韓瑩能和他永遠在一起,在一起聊天、在一起喊口号、在一起走路、在一起吃飯、在一起……
隻是每每到這兒,他就不敢再往下想,甚至會在心裏面罵自己太肮髒,特别是一撞到韓瑩那雙明亮純淨的眼睛,他就覺得自己是個無恥之徒。怪自己實在不應該,使這份友誼變味了。
青春期的朦胧情感是美好又青澀的,“大将”默默地體會着、癡迷着其中的滋味。
他有的時候會爲這種酸酸澀澀的盲動撩撥得沒上沒下,有時候又會因爲想到韓瑩充滿動力,像按了馬達一樣刷新自己的成績。
好在他的兩個教練都說,他的成績已經足夠拿全國冠軍的了,這才安定了他的心。在他自己的規劃裏,他已經做了一個決定,一旦等他到了十八歲,拿到全國冠軍的金牌,他就把内心的感受徹底對韓瑩坦白。
這是一種傻呵呵的信心,“大将”還記着父親的話,覺得隻要自己成了“武狀元”,到時候幹什麽就成什麽。
但可惜的是,他的十八歲尚未到來,随着紅旗飛舞,口号震天,他成爲全國冠軍的機會就提前失去了。
體校關閉了,他的兩個教練也全都不見了,說是他們出身不好,不适合搞教育。最大的打擊來自于他父親的意外逝世,當他拿起父親的水鏡和“鮑魚戗子”的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再也沒有了向韓瑩坦白心事的機會。
他成了一個“海碰子”。那是最底層的,最可憐的人,是走在城裏的大街上,都會被人們嫌棄,被人們恐懼,當成“亡命徒”一樣躲得遠遠的人。
韓瑩同樣是大變樣了,但卻是變得更好。
她穿上了一套英武的黃軍裝,腰間還常常紮着一根很利索的皮帶。她的兩根麻花辮子不見了,變成了短短的體育頭。這個樣子的她,身上的嬌豔的脂粉氣全沒了,變得英姿飒爽。
她每天都和她那些同樣穿着軍裝的男同學們忙乎“革命大業”。威風凜凜而又風度潇灑地在大街上走來走去,有時,還唱一些很有力氣的歌。
後來,他們這些人還可以随便坐火車、輪船,滿天下走,真是逛得痛快。韓瑩帶頭去了大雪山,沿着長征的路走了一段。這些光彩的事兒可全沒“大将”的份兒。
這種落差讓“大将”從心裏感到如同三十米水下一樣的黑暗寒冷,他一想起自己的處境,就覺得沒法和她比。盡管韓瑩見他仍然像往常一樣的熱情,可他卻對韓瑩是又氣又恨,變得異常冷淡。
可背地裏,這又氣又恨竟使他更想念她,每天做夢都想到她。他爲自己這個毛病無比羞恥,他不懂爲什麽越是自己得不到手的東西,他越是珍貴得要命,越是想得到。
再後來,韓瑩又入伍當兵了。臨行前,她特意來家裏找過“大将”幾次,因爲他躲着不見最後隻好留了張字條,上面寫着她要乘坐的列車發車時間。
韓瑩出發的那一天,“大将”什麽也幹不下去,最後決定無論如何也要見她最後一面,終于匆匆忙忙地跑到了火車站。
當他找到韓瑩的時候,已經距發車不到五分鍾了。他便再也顧不得一身簇新軍裝的韓瑩和穿着破衣爛衫的自己到底有多大差距。當着韓瑩父母的面,他空前大膽地把手伸進懷裏,從貼身衣兜裏掏出一卷錢來,那是他賣海貨的所有積攢。
他沖韓瑩結結巴巴地說,“這些,你拿去用吧。”
其實他本想說“這錢你在路上買些好吃的吧”,但在煥發革命青春朝氣的革命軍人面前說“錢”和“好吃”這兩個字眼,爲免有點污辱和不純潔。
果然,韓瑩的燒得一下子紅了,她甚至有些無法理解的驚慌。
“這、這……我怎麽能要你的錢?再說,這麽多!”
“不、不……這不是給錢。這不是錢,是我……是我……”“大将”幹脆就語無倫次,緊張得胸口怦怦直跳,根本不知該怎麽表達自己的心情。
這時,火車汽笛終于響了。韓瑩便再無暇掰扯,不過她終究沒有收下“大将”那有些世俗的饋贈,卻鄭重其事地從黃軍書包裏掏出一個小紅日記本,反要贈送給“大将”,說是做個紀念。
“大将”十分意外,手哆嗦着不敢去接。
韓瑩看出“大将”的局促不安,便很大方地把紅日記本塞進他手裏。
那紅日記本是當時才發明出來的時髦貨,塑料皮面又亮又滑,比起那種又笨又難看的硬紙闆皮強多了,很是珍奇寶貴。這使“大将”十分喜愛這本小手冊,不由自主地在手裏摩挲起來。
可最讓他感動的,卻是在火車開動的最後一刻。韓瑩竟然一邊揮手一邊沖他大喊,“蔣海潮,我們永遠是最好的朋友!不許你再故意疏遠我!本子裏有我部隊的聯絡方式,一定要給我寫信!”
就這一句話,竟然讓“大将”有了一種想哭的沖動。紛亂的車站頓時變得虛無缥缈起來,他什麽也感覺不到了,眼裏隻有那列載着韓瑩遠去的火車。
他的心,徹底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