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一開始,倆人的關系并不融洽,甚至可以說,自打他們相遇就生出許多不愉快來。
這一方面是時代的原因。
當年的男孩和女孩,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雖然常常共用一個長條課桌,可約定俗成的做法,都要在課桌間劃一條“三八線”,以示互不相幹,确定各自的領地範圍。
這是時代特色,男女無論什麽年齡也必須劃清界線。當然這種做法的結果必定與初衷背道而馳,由此引發大小“戰争”不斷。
比如說,“大将”一旦過杠,韓瑩就會用尖尖的圓規紮他的胳膊,而韓瑩要是過杠了,“大将”也會用筆頭劃她的套袖。
有一次,倆人因爲你來我往的還擊急眼了,演變爲直接動用胳膊的硬杠。當時正在課上,結果自然誰也沒落好兒,被老師發現後痛斥一頓,各打五十大闆,都去外面罰站去了。而仇怨也就由此結的更深了。
另一方面是倆人的家庭環境和性格特點都相差太遠。
前面說過,“大将”的父親是個由“海碰子”轉業的三輪工人。這就注定了“大将”會是個衣着滿是補丁,成天随意胡跑亂瘋,往大海裏紮的野小子。
他身上最顯著的特點就是不喜學習,打架專業,且極具叛逆個性,對老師話從不當回事,是大多數男孩子眼中的英雄好漢。
可韓瑩卻與“大将”徹底相反,她是好孩子中的好孩子,不但最聽老師的話,念書也好得要命。
她的考試卷子經常被老師擺在牆報欄裏供全班同學觀賞,當樣闆學習。即使考了九十九分,她也會痛哭一場——爲那失去的一分掉下無數滴眼淚。
不但如此,她還幹淨得令人難以置信。臉蛋從沒有鼻涕、口水這些孩子們臉上常能見到的埋汰痕迹。手臂白白的,指甲也修剪得圓滑整齊。要是夏天穿涼鞋,她那雙腳丫簡直就是透明的。與“大将”那雙就是光着也像穿着黑襪子的腳一比,絕對的黑白分明。
讓“大将”更感到倒黴的,是韓瑩一直擔任班裏的衛生委員,她負責檢查衛生。爲此,“大将”那被沙灘磨得長滿老繭的腿腳,被“海蛎子”割得象塊爛布似的手掌,就常常被韓瑩揪住不放。
這往往使“大将”極爲羞憤。他就說,“把手腳洗得像你那麽白淨,打死我也不成。你要是去趕兩次海,還不如我呢!”
韓瑩自然不會去趕海,她的父母全是濱城海事局的幹部,而且隻養她一個孩子。她住在一棟二層的日式小樓裏,家庭條件和“大将”相比,就象地主老财家的嬌小姐和窮小子的區别。所以她最願穿漂亮的衣服,所以她的衣服褲子也絕不會有補丁。
不過,什麽東西一旦過分了,都會成爲個人的缺陷。愛幹淨、愛漂亮也是一樣。
有一次韓瑩的褲子破了個洞,她母親補好後讓她穿着上學,可她卻怎麽也不肯來上學,最後還真的就沒去,原因就是因爲褲子上多個補丁!
老師知道後,爲此專門批評了她。說她思想不健康,反倒讓她跟“大将”學習勤儉樸素。
這讓“大将”空前地赢得了一局,看着韓瑩羞愧窘迫的樣子好不得意。不過他也确實當之無愧,因爲他就是褲子破得露屁股,也能毫不在乎地走在大街上。
總之,倆人誰看誰都那麽不順眼,他們就像天生的冤家那樣彼此格格不入,彼此厭惡唾棄。不反目成仇就算不錯了,根本沒想他們彼此的關系還能有親密起來的一天。
事情的轉機來自一次春遊。
那是三年級的上半學期,學校組織去學生去海邊“趕海”。
因爲中午要在海邊野餐,所以每個班級都有兩個老師帶隊,把男生女生分成兩組,分頭去挖海物、拾柴、生火、煮飯。最後還要爲此競争評比,每個年級都要選出完成的最快、最好的一組來。
“大将”自然如魚得水,他所在的組,老師徹底成了擺設。在他的指派指導下,同學極爲迅速地就把柴垛搭好,升起了篝火。
然後他又帶領大家去褪去潮水的岩礁窩窩或縫隙裏,去找小海螺、小蛤蜊。憑借他的經驗,同學們總能找到最豐厚的海物栖息地,大的如蠶豆,小的如黃豆,孩子們的小手大可以一把一把地向小桶裏撿拾。
而他安排好一切後,自己則挽着褲腳跑到更向裏一些的淺水區的海水裏,一把一把地去撈那些飄飄搖搖擺動着海青菜,打算中午做個海菜豆腐湯。
這時,在另一組還在手忙腳亂忙着搭柴垛的韓瑩,發現自己的組被拉開這麽遠可就有點着急了。
事事都要争先進的她,生怕海物都被“大将”一組撈光了,就一聲号召,也讓同學去效仿“大将”他們則抓海物。她自己則以身作則,首先下到海水裏去撈海菜。
可韓瑩不能和“大将”相比,她缺乏對海的了解,首先她沒想到到春寒的海水會這麽冷,另外她嬌嫩的小腳丫也受不了粗粝的礁石折磨。
于是下海還沒幾分鍾,她的腿腳就全麻了,就在矛盾着是否認輸上岸的一刻,偏又雙腿一打滑,一下子就跌倒了海水裏。又趕上了一個大浪,頓時就被帶進了海水深處。
不幸的是,這時韓瑩一組的老師正在無人的地方方便,而韓瑩雖然會遊泳,可那是她在無風無浪的遊泳池裏學會的。現在她的兩隻腳都凍僵了,根本無法靠自己遊回岸邊。一着急,又連嗆了兩口苦澀的海水,人一下就沉下去了。
多虧在衆多同學們的求救聲中,“大将”及時發現了情況不對,他連衣服都沒脫,直接就撲進了冰冷的海裏。就在衆目睽睽下,他像一發炮彈一樣破浪遊去,終于把幾近昏迷的韓瑩救上了岸。
不過,即使化險爲夷,倆孩子也沒少遭罪。
“大将”爲了救韓瑩,在把她送上岸的時候,左手臂被“海蛎子”殼給劃出來一個小孩兒嘴一樣的大口子,鮮血流了一大灘,送到醫院後被縫了十幾針。
而韓瑩一肚子的海水吐了一小時,同時因爲身體禁不住海水的寒冷,又發了高燒,則徹底成了住在醫院裏的病号。
事後,抛開學校一方善後處理、承擔責任不提。韓瑩的的父母對“大将”救了女兒是格外感激,就在韓瑩的病況穩定後,他們第一時間就買了營養品來蔣家表示慰問。
而蔣家人得知韓瑩才剛剛退燒,出于關心和禮貌,第二天也帶着胳膊還打着繃帶的兒子去了醫院探望。
于是,就從這時起,倆人的關系開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再回到學校裏,他們之間再沒發生過任何龃龉和争持。
韓瑩通過親身經曆,理解了“大将”腿腳和手上那些爛口子的由來,知道的靠海吃飯的艱辛,并且因“大将”把自己從性命攸關的困境中拯救出來,感受到了“大将”粗野性情更深處,一直隐藏的英雄素質。
所以韓瑩再沒因爲個人衛生問題難爲過“大将”,也不再用圓規紮“大将”的胳膊,相反的,倒是常常把自己帶來的餅幹和零食與“大将”分享。
而“大将”的在韓瑩身上感受到的東西更讓爲神秘,從把韓瑩從海裏背出來的一刻起,不知爲何,他就總想起韓瑩被水濕的頭發,緊貼在她臉頰兩邊的樣子。
莫名其妙,他總想那些黑色的浪濤,想那青白如霜的肌膚,想寒冷中的韓瑩軟弱如綿、可憐兮兮僅僅依靠着他的樣子。而且還常常無緣無故的心煩意亂,升起一種特别渴望要保護這個女孩子的沖動。
所以,“大将”此後在韓瑩的面前也成了“順毛驢”了。他在衛生值日上成了最配合韓瑩工作的一份子,不顧髒臭地沖在最前面。有他領頭,許多同學也都加入進來,以至于流動的衛生紅旗幾乎成了他們班的私有之物。
就這樣,倆人的關系越來越融洽。
私下裏,韓瑩開始給“大将”講她的苦惱,講她父母對她期望過大帶她的壓力,說她周末要去少年宮上各種各樣的培訓班,鋼琴、繪畫、朗誦……因爲她的父母希望她能成大器,成爲國家的棟梁之材。
“大将”則給韓瑩講大海的豐富多彩和他父親的偉大,說自己長大之後也要變成像父親那樣,做水陸兩栖的真正好漢,把大海徹底刮個遍。到時候想吃什麽有什麽,想穿什麽穿什麽,他一定要用自己賣海貨的錢,送韓瑩一件全世界最漂亮的衣服做禮物。
韓瑩聽了很感動,說,“我一定會上大學,成爲科學家的。到時候,我領獎就穿你給我買的衣服上台。”
“大将”也很重視自己的承諾,當場就和韓瑩拉了勾勾。
上四年級的時候,“大将”在體育方面的能耐徹底爆發出來。在全校、全區的學校運動會上。長跑、短跑、跳遠、鐵餅、标槍,“大将”幾乎是全能選手,更是公認的獎牌殺手。
隻要比賽項目能錯開,涉及跑和跳的,他至少給你弄個銅牌回來,涉及力量爆發上的,絕對是穩拿的冠軍。
有一次,在校練習時,他投擲的鐵餅甚至創造了全省成年運動員的記錄。體育老師一邊是激動,一邊是大聲哀歎說可惜了,因爲必須有國家一級裁判員在場才能生效。
不過,“大将”倒不在乎這個,他隻在乎他比賽赢得名次的時候,能看到韓瑩爲他歡呼,爲他喝彩就足夠了。
沒人知道,他純屬是爲了讓這個女孩不失望,純屬是因爲韓瑩每次都會爲他喝彩到嗓子嘶啞,鼓掌到雙手紅腫的地步。他才會把爲集體争光這個念頭真的付之行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