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已西沉,天際隻隐約留下最後一道紅霞,幾乎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暗默默吞食掉了。
洪衍武手裏拿着“網漂子”,陳力泉用力攙扶着“老刀魚”,他們三個人就像三條蠕動的海參一樣,一起從越漲越高的海水裏,爬向了暖和的岸。
剛一上岸,“網漂子”裏面的那五六十隻海參,就緊張地開始蠕動,并齊齊發出“咭咭”地吐水聲。
這熟悉的聲響對“老刀魚”來說,卻實在是無比動聽。因爲海參離開海就是死,而他爬向岸就意味着生。
顯然,這次蒙老天眷顧,他再一次戰勝了它們,獲得了勝利。
上岸之後,濕漉漉的仨人并沒有片刻停留,而是直接走向了距離他們二十幾米遠,“小百子”剛剛爲他們燃起的一大堆篝火。
柴草堆就是“海碰子”的命,那堆柴火可是“老刀魚”下水以前就精心準備好的。
細小的樹枝鋪在最下面,粗一些的要放在上頭,這樣一層層重疊成人字形,才能保證燃力足,也好點燃。
火柴盒則要用一塊鵝卵石壓住,以防被海風吹跑,“老刀魚”甚至還提前精選出來的三支質量最好的火柴棍,把半截露在了外面。這是他爲最糟的情況做的準備,生怕自己凍僵的程度遠超想象。
隻不過目前火柴這一招倒是沒用上,因爲“老刀魚”已經聞到了淡淡的汽油味。這讓他立刻醒悟到,這幫小子是用最方便的方法點着的火。
同時,他也不免有些驚訝,因爲汽油屬于緊缺物資,得來着實的不易。
難道這幾天這幾個他們隔着自己八丈遠的篝火堆,全都是用這種方法燃火的嗎?難怪他們生火做飯那麽快!京城來的人到底是有些門路……
而更讓“老刀魚”吃驚的事還在發生。因爲洪衍武馬上就又招呼“小百子”拿來了一條暫新的毛巾被和一瓶“莊河老窖”,并吩咐快給“老刀魚”披上,讓他喝口酒暖暖身子。
機器編制的毛巾被那可是最時髦的玩意,在百貨商場要賣五塊錢一條。“老刀魚”隻舍得買來給親閨女用,他自己和老伴向來都舍不得蓋。更從沒想過有人竟然會用這麽好的東西,用來擦從海裏爬出來的身體。
“莊河老窖”也是一樣,那可是十裏八鄉公認的好東西,就連村幹部輕易也舍不得喝。
除此之外,就更别提那鋁鍋裏已經煮上的冒着香氣的挂面啦,這年頭誰還弄得着細糧吃!他自己的幹糧,向來隻有玉米面餅子。
難怪大家都說京城的人全是住高樓,通電話,提前實現共産主義了。看來此話确實不假,首都人民的日子還真是舒服得緊嘞。
要不然,那就是這幾個孩子,家裏都是當大官的……
胡思亂想之中,感動歸感動,但“老刀魚”卻還是拒絕了洪衍武的好意,他甚至還阻止了下水救他的洪衍武和陳力泉也裹上毛巾被禦寒。
因爲這個時節的海水仍然很涼,要是不用“海碰子”千百年傳下來的方法把寒氣徹底從身體裏驅趕出來,人多半就會落下病來。而且“老刀魚”現在還在“潛水病”的後遺症中,自知更是不能沾酒。
于是在解釋過後,“老刀魚“便讓洪衍武和陳力泉跟他學着照做,然後他便開始不顧一切将率先整個身子向火堆傾去,努力展開手臂,在蹿得老高的火苗上仔細燒烤每一寸皮膚。
而洪衍武和陳力泉對望一眼後,便也有樣學樣地把身體靠近了火焰。
那火舌就像無數枚燒得火紅的鋼針,頓時穿透烤火三人的皮膚,紮進肌肉間、骨縫裏,開始驅除使人僵硬、戰栗的寒氣。
說真的,這種灼燙的疼痛,一開始的時候,不僅不使人感到一丁點痛苦,反而會讓人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舒适和快活。
在急速的升溫中,三人皮膚上的雞皮疙瘩逐漸都開始消退,就連“老刀魚”那凍得宛如條石般的硬闆闆的身子,也開始變得柔軟起來。
由于洪衍武和陳力泉入海時間較短,他們的身體也最早恢複了知覺,沒多久,便已經開始感到火苗帶來的炙熱痛楚,于是他們忍不住就要往後退去。
可“老刀魚”偏又阻止了他們,說還沒到火候,還得繼續地烤下去才行。
而他們對“老刀魚”一向尊敬有加,見他這樣鄭重其事的囑咐知道必有道理,便不得不再次像兩隻大蝦一樣,重新上前擁抱熊熊火焰。
坦白講,這個時候烤火的滋味開始變得不好受起來。如果是往常,“老刀魚”一定會發出一種難以抑制的呻吟,來借此分擔痛苦。
可這時他絕不願意在這幾個年輕人面前,展現出如此狼狽的樣子。于是他隻有盡力控制着出聲的渴望,故意裝做滿不在乎地樣子。
“老刀魚”這個年紀,身形已經顯得有些佝偻。并且因爲曾遭遇過刀魚的緣故,他受傷的面皮仿佛在滾水中燒煉過,還少了一隻耳朵,這讓他在火光的照映下,實在像是一個扭曲猙獰、行止乖張的怪物。
洪衍武、陳力泉,乃至在旁添火加柴的“小百子”,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向他投射過來。
不過,他們因爲知道這件事,到不覺得“老刀魚”有多麽吓人,反倒打心裏充滿了一種由衷的敬意。甚至覺得“老刀魚”就憑這張面孔,也絕對應該在這彎彎曲曲的海岸線上享有盛名。
而當“老刀魚”在激烈的炙烤下恢複正常功能後,他也同樣把目光朝對洪衍武和陳力泉他們瞥過去,細細地觀察起把他從水裏撈出來的這兩個小夥子來。
同樣的,在紅彤彤的光芒下,他也看得分外清楚。這兩個人肌肉發達、血管奮張的軀體上遍布着許多傷痕,尤其以胳膊和大腿處最多,那一道道稀疏的傷口,使他們威風凜凜,看起來仿佛是古代的戰士一樣。
再加上他們兩個人在這種粗暴的炙烤之下,同樣沒有因爲火焰威力哼出一聲來,因此便唯有一種解釋才說得通。
這倆小子從小遭過罪!沒遭過罪的人,決不會有這樣的能耐!
“老刀魚”笃定地判斷中真的感到了驚奇。因爲在他的概念裏,京城是首善之區,每一個人都應該是細皮嫩肉,衣冠楚楚的樣子。那一方風調雨順的天地,絕不可能長出這種天生就該做“海碰子”的好材料來!
可現實偏偏又是這麽離奇,這兩個小子無論體力、體魄,還是膽識、耐力,其實都不亞于在風浪裏長大的真正漁家好漢……
就在無比費解的當口,“老刀魚”忽然又發現,洪衍武和陳力泉黑黝黝的皮膚已經開始顯出一塊塊紅斑。他便再顧不得其他,馬上驚喜地喊起來。
“啊呀,烤出花來了!前面行了,你們再翻過後背來烤!”
這是海碰子的行話,就是說烤到數了。
此時火舌已漸漸地往地面回縮,“老刀魚”的身子也跟着伏了下去,直至把肚皮烤得火辣辣地疼起來。他才再慢慢地翻過身,又将四肢反支起,示範性地開始教洪衍武他們如何用正确的姿勢烤脊梁。
就這樣,烤痛了再翻過去,三個人就像雜技演員那樣,在反複做高難動作。随着他們身上的紅斑漸漸擴大,最後連成一片片的雲狀,并放出光來,終于露出了烤幹的鹽粒子。
老刀魚這才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戀戀不舍地放棄了那堆苟延殘喘的炭火,随後一屁股坐在了沙灘上,接着又把整個“網漂子”扔在了洪衍武和陳力泉的腳下。
“多虧你們,我這條老命才沒留在海裏……”
“老爺子,我們不要。”
“怎麽,你們嫌少?”
“老刀魚”揉搓着渾身烤出鹽末的皮膚,竟在心下爲自己寒酸的禮物歎息了。
他自然看出這些年輕人不缺這幾個錢,而且就連這些東西也是靠人家才能找回來的。
洪衍武和陳力泉都看出了“老刀魚”的神情,便趕緊來解釋。
“這是您用命換的,我們不能要……”陳力泉的話像往常一樣地厚道。
“老爺子,抻把手是應該的,您用不着這麽客氣……”
而“洪衍武”說到這裏,臉卻似乎一紅,但随後仍然直抒己見。
“……您……要是真想謝我們,能不能告訴我們‘挫虎龍’的事兒?最好……最好還能幫我們抓一條……”
“老刀魚”驚奇地揚起腦袋,他沒想到洪衍武竟然時刻念念不忘地惦記這件事,便又細細打量了他兩眼。這時,他才看得清楚,那張臉上全是堅定和肯定。看來,有點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意思。
“你知不知道你要找的東西有多兇悍,碰見過的人就沒有幾個活下來的?抓一條?那是癡心妄想!想找它,那就是去找死啊!”
“老刀魚”性子直,這話可有點不客氣。
“事在人爲嘛,您不就活下來了?何況現在年代也不同了,總能想出好辦法來!”
洪衍武倒是沒介意,隻是不肯放棄,還露出了信心滿滿的樣子。
“老刀魚”的反應又是一怔,但沒動聲色,隻是心裏在冷笑。
聽不得老人勸告?哼,年輕人都是這麽不知好歹!小嘴魚吃蟹子,也不量量自己多大牙口!
可随後,他又想到了人家剛才的施以援手的恩情,最終還是歎了一口氣,不得不收斂了輕視的眼神。
他是個知恩圖報的漢子,雖然對方不免有點挾恩相迫的意思,可他卻不能不還這份人情。于是,便也隻有把自己最不願回憶的,當年遇到“挫虎龍”的細情,毫無保留地都說了出來。
要說這件事的大緻情況,其實洪衍武他們已經從“蛤蜊灣”村民口中了解的差不多了,但“老刀魚”親口對“挫虎龍”形态和兇猛的描述卻相當翔實,卻是他們從未想象到的。
據“老刀魚”所說,“挫虎龍”的樣子其實和“刀魚”極爲相似。
他見過的那條長約一米有餘,隻是渾身不是銀色,而是深黑,且鱗片似鐵,魚叉魚刀均難以傷害,背鳍尾鳍更如刀鋒一樣銳利,發狠的時候甚至可以把木船撞破。
而且這種兇物還極有心計,絕對狡猾。表面上它不像鲨魚那樣兇狠,而是很溫柔很可愛,要是遇見它,就會發現它一會兒在你左面搖搖腦袋,一會兒在你右邊擺擺尾巴,像是無意攻擊。
但此時千萬不能掉以輕心,這家夥其實是在迷惑和觀察,首先讓人放松警惕,然後就會尋找進攻的最佳角度和機會。
一旦這家夥看準了時機,就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沖過來,隻需一瞬間,就能割開人的骨頭,把人開膛破肚。
其實當年,勉強躲過第一次攻擊,胸口鮮血淋漓“老刀魚”已經逃到了船上,卻沒防備“挫虎龍”最後還能從海中躍起,結果他被那條魚張開血盆大口,用一排鋒利的牙齒,“咔嚓”一口就咬掉了半張臉去。
如果不是靠着新入海的漁船堅實,恐怕他也免不了船毀人亡的下場。可即便如此,當他駕着小船逃到近海的時候,漁船的底部也開始漏水了……
最後,“老刀魚”還額外又講述了一個有關“挫虎龍”的傳說故事。在當年,這是許多“海碰子”耳熟能詳的典故。
據說,蛇島本是老天爺囚禁“罪龍”的所在。在蛇島的山洞裏深藏着的一公一母兩條巨蛇,就是從天庭罰下的“罪龍”,所以它們才能在這裏繁殖出成千上萬條毒蛇。
但公蛇一直不安分在島上寂寞的生活,時時刻刻想要渡海脫身。因爲“天條”有雲,一旦罪龍渡海成功,便可脫去蛇形重成真龍。
于是在一個大霧迷蒙的早晨,公蛇自以爲得到了好時機,便不聽母蛇的勸阻,徑自入海朝陸地遊去。
在這個過程中,蛇身就逐漸鱗光閃爍,龍爪龍角也開始萌生。
可眼看着就要達到陸地化形成龍了,早就明察秋毫天神,卻派下來的兩條利劍般的“挫虎龍”來狙擊。
它們及時地從波濤中飛起,隻聽“嚓”的一聲,那條意見化成一半龍身的公蛇就立即斷成兩截,鮮血噴湧,慘死墜海,變成遼東半島海域裏的一景,“瘦龍島”。
而從此,“挫虎龍”也就正式成了蛇島守衛,永遠看守着島上不計其數的毒蛇,使之不再脫逃……
啊,這些迷人又可怕的故事,伴着初升的月光,讓火堆旁的洪衍武、陳力泉和“小百子”無不聽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