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爲别的,今天邢正義和趙振民提前給他打了電話來,說下班之後邀請他一起聚聚。有意思的,是他們讓他也叫上洪衍武一起來。
因爲接電話時手裏正忙,加上也知道這倆小子剛立了三等功,這月光獎金每人就四十多。所以張寶成既沒說破,也沒客氣,直接點了個大館子。
在他心裏,這倆小子純屬錢燒得,才鬧着要請客,過了這村就沒這店兒了,這頓怎麽也得吃倆小子五塊多才劃算。
還真别說,邢正義和趙振民還挺有誠意,張寶成本來還以爲到了地兒還得先等一會兒,沒想到那哥兒倆早早就到了,一人一身便服都坐在座位裏。
張寶成一邊走過去,一邊招手,先打趣了一聲。
“嘿,你們倆怎麽連警服也不穿了?這是跑這兒盯梢來了,還是被清理出階級隊伍啦?”
趙振民也是揮手招呼,等張寶成落座才告訴他緣由。
“嗨,這不抓賊上瘾了嘛。從上次跟洪衍武那小子一起抓賊之後,我們倆沒事就穿便衣出去溜達,還真别說,倒是前前後後又逮了四個。不怕你笑話,我們倆現在抓賊水平大有長進,正一心想往‘打扒隊’調呢……”
而不待趙振民說完,邢正義已經急切地詢問起來。
“洪衍武人呢?怎麽沒跟你來啊?”
張寶成聽了就一個白眼,不免有些吃味兒地說。
“老同學,怎麽着,今天是請我還是請他啊?洪衍武要不來,這頓飯還不吃了是不是?你們也不想想,咱們仨可是公安,跟個兩勞人員一起吃吃喝喝,那像什麽樣子啊!”
邢正義一向不識逗,他還真以爲張寶成氣了,馬上解釋。
“寶成,你誤會了,我是有些抓賊的問題想請教他呢……”
可趙振民卻清楚張寶成是逗悶子,滿不在乎地以退爲進。
“我說你個大成子,請你客還請出不是來啦。說實話,什麽兩勞不兩勞的,我們可不在乎。更何況,請人家可比請你還應該,畢竟賊是人家幫我們抓着的嘛。要我看,你要爲這個生氣,估計什麽也吃不下啦,那幹脆咱們散了吧,改天再說……”
“嘿,你個臭小子,真是翻臉不認人啊。求我的時候怎麽說來着?告訴你們吧,今天不是我不叫洪衍武來,而是他已經去遼東啦。他走之前,還把我替你們轉交他的錢又還回來了,正好我帶來了……”
随着張寶國掏出幾張大票放在桌上,邢正義和趙振民都大出意料之外,齊齊睜大了眼睛。
不過,他們也很快從張寶國口中得知了洪衍武的近況。知道了洪衍武回來之後并沒有再犯事兒,也知道了他已經把戶口又調回了京城,還知道了他是爲父求藥才踏上了遼東的旅程。
聽過這些,他們又不由一起長舒了一口氣,都覺得自己沒看錯人。因此,在點菜過後的推杯換盞中,他們也照舊把洪衍武當成了話題中心,繼續滔滔不絕地聊起了他們當初一起抓賊的點點滴滴。
對此,插不上話的張寶成實在是有些無語了。他真是不明白,洪衍武究竟有什麽魅力,竟能獲得這兩個老同學如此的關注與推崇。
但話說回來,其實他心裏也有一個對洪衍武很感興趣的問題。那就是這小子究竟是怎麽把戶口辦回來的呢?難道說他還能在“五處”找着關系嗎?那可不是一般老百姓,有門路能辦到的事兒……
和靠死工資吃飯,偶爾才能下一次館子大快朵頤的這幾個人民警察不同,“玩主”的小日子通常過得都比較滋潤。
同樣的時間,就在與“味美齋”相距不出一公裏的一間平房裏,“淘氣兒”擺好了一桌子豐盛的酒菜,正叫躺在床上看《幾何》的“紅葉”起來吃飯。
“大哥,今兒有您最喜歡的‘清炒蝦仁’,咱快入席吧,快别看那玩意了?”
“紅葉”對“淘氣兒”的安排相當滿意,一屁股坐起來,緊着誇了幾句。
“行啊兄弟,有心了。我看隊伍最近讓你帶的也挺好,你小子差不多能接我的班啦。”
可“淘氣兒”聽了這話卻不怎麽高興,甚至還有點着急。
“别啊,您真讓‘紅孩兒’說動了?打算‘金盆洗手’不管我們兄弟啦。要我說,‘紅孩兒’就是胡吹,說什麽恢複高考,到現在連點影兒還沒有呢,誰知道真的假的。再說了,您可是一方‘把子’,幹嘛非去當個‘****(知識)份子’啊?像您看那本書,一本研究方塊、三角的。哪兒有打撲克過瘾啊,那上面可還有草花和紅心兒呢……”
“紅葉”坐到了桌邊,一邊夾菜喝酒一邊念叨。
“你小子哪兒都好,就是不學無術。這能是一碼事嗎?也不怕你不高興,其實念書才是正路,才能有文化。要不是你小子真不是這塊料,我得連你一塊帶走。”
“淘氣兒”對這話可不愛聽了,馬上耍起了杠頭。
“大哥,我還真不信。文化能頂屁用啊?那都是沒用的東西。我不上學也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懂……”
“紅葉”知道“淘氣兒”脾氣,也不掰扯,暫時放下筷子,反倒出了個遊戲似的題目。
“你說文化沒用?那好,你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來編個順口溜會不?”
“這難不倒我……”淘氣一口酒幹了,脫口而出,“一天晚上,二人上床,三更半夜,四腳朝天,五指亂摸,六神無主,騎(七)在身上,扒(八)光衣服,久(九)經考驗,十分舒服……”
“媽的!”“紅葉”直接一個“腦锛兒”彈在“淘氣”的頭上,“歲數不大,哪來這些黃嗑?又去‘砸圈子’(黑話,指和女流氓發生性行爲)了吧你。”
“淘氣兒”嘿嘿賤笑,“這是跟‘菜刀’、‘順子’他們學的……”
“你還是聽我的吧。”“紅葉”“滋溜兒”也灌下了一口酒,眼有忽然有了一種迷離的神采,“一别之後,二地相懸,隻說是三四月,又誰知五六年。七弦琴無心彈,八行書無可傳,九連環從中斷,十裏長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挂念,萬般無奈把郎怨。萬語千言說不完,百無聊奈十依欄杆,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圓人不圓,七月半燒香秉燭問蒼天,六月天人人搖扇我心寒,五月石榴如火偏遇冷雨澆花端,四月枇杷未黃我梳妝懶,三月桃花又被風吹散,二月風筝線兒斷。哎!郎啊郎,巴不得下一世你爲女來我爲男……”
“淘氣兒”簡直聽傻了,直到“紅葉”念完,楞楞地打了個酒嗝才回過神來。
“大哥,你太有才了,你那腦袋什麽材料的?居然能編出這麽牛逼的詞兒來……”
哪知“紅葉”又是一個“腦锛兒”賞給了他。
“操!這是司馬相如想找姨太太時卓文君寫的,叫《白頭吟》。我編的?你倒真看得起我。明白了吧,要沒文化,人活十輩子也想不出這種詞兒來!我還告訴你,我聽說現在有一種數控車床是自動的,将來要是普及了,沒有文化,你就永遠别想進工廠。你小子等着瞧,老子還非得成爲第一個念大學的玩主不可……”
還得說,有賊吃肉的時候,就有賊挨打的時候。
和“紅葉”、“淘氣兒”他們有吃有喝不同,同樣一個夜晚,團河農場北區勞改隊的反省号裏,剛剛被關進來的尤三卻倍感凄涼。
在圈裏兒,要想過得滋潤,要麽有錢,要麽有人,要麽敢磕,除此無他。否則就是破鼓萬人錘的命,得可着勁兒讓那幫子欺軟怕硬的的主欺負。因此像尤三這樣要嘛沒嘛,一進宮隻能單練的主兒,其待遇也就可想而知了。
今天,他就是因爲幫老犯幹活,沒能及時完成自己挖土方的任務,才會被管教以“反改造”的罪名關進來的。
這下好,長140公分,高80公分的小圈兒就囚着吧,暗無天日,夥食減半。關上二十四小時不說,放出去還帶照樣論大鎬替别人幹活,說不好哪天就還是這種下場。這就是一個死循環,讓人幹沒轍,隻想上吊。
深夜,尤三又累又困,可就是愁得睡不着覺。其中緣故,既有他自戀自傷的悲情,也有對把他弄到這兒來的洪衍武永難相忘的深深恨意。而這時,他忽然聞到了一股煙味,一下意識到隔壁也有人。
不用說,有這種權利的人,那是個“吃得開”的主兒,跟他這樣的倒黴蛋絕不相同。
按理說,他們絕不是可以平等對話的階級。可爲了排解一下孤獨和寂寞,他還是忍不住敲了敲隔壁的牆體。
當即,一個很低沉的斥罵和鐵鐐的響動同時傳了過來。
“哪孫子?閑的!”
尤三趕緊小心翼翼地接話。“大哥,我睡不着。咱聊會行嗎?聽聲兒,您上着鐐子呢?”
片刻後,對方像琢磨了一下,才有了回應。“沒什麽,小意思。”
“您這是因爲什麽?”
“一個傻缺雜務(指官方指定,有管理職權的犯人)管到老子頭上了,一次,二次,得寸進尺,我開了丫的腦袋,加刑了,你呢?”
尤三爲自己的事兒臉紅,但還是實話實說,“幫個老犯幹活,結果自己的沒幹完,管教說我反改造。”
“操,你是一進宮啊?”
“是。”
“什麽罪名?”
“盜竊。”
“幾年呀?”
“三年。捅了份‘大炮’,炸了。”
“成了,不是‘花事兒’(黑話,指性犯罪)就行。否則誰都能打飛了你。跟你說,什麽都别想,稀裏馬虎的就過來了。誰都得過這一關,要是圈兒裏沒熟人照應,除了你自己能生磕,否則就得熬資曆,混人緣,等到新犯來了,頂上你,也就出頭了。這是沒轍的事兒,進來的人,随便拉出一個,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窮忍着,富耐着,睡不着你眯着……”
尤三腦子可不慢,趕緊借機拉關系。
“謝謝大哥指點,您就是我認識的第一個‘貴人’,能請教一下大哥的名号嗎?等接見以後,我必定有份兒心意。”
對面的聲音也笑了。
“你小子倒會順杆兒爬,挺會抱大腿啊。那說說吧,你叫什麽,在外頭跟誰的?‘佛爺’還是‘戰士’啊?”
尤三猶豫了一下,不過話到這份兒上,已經由不得他不說了。索性一咬牙,把底細全交代了。
“大哥,永定門‘程爺’您聽說過嗎?我外号“尤三”,大名尤存利,就‘程爺’在手下混飯吃……”
哪知他卻從對面獲得了一個絕對沒想到的回應。
“真他媽見鬼了,還碰上娘家人了!你說的是‘弓子’那小子吧,他當上‘把子’啦?”
“大……大哥,您是……”
“我是你祖宗!小子,算你命好,找着家門了……”
二十四小時後,尤三重見天日之時,終于看見了隔壁号裏的真面目。
那是一個身高一米八幾的壯漢,此人正是過去永定門的“把子”——“大得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