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國後,在這裏修建成的八寶山公墓,則是京城最有名的墓地。特别是在火葬實施之後,這裏已成了京城人安葬的唯一選擇。
八寶山墓區分爲兩個區域,一個是專葬縣級以上幹部和知名人士的革命公墓,另一個是安葬普通百姓的人民公墓,而玉爺和陳力泉的父母,全都葬在這裏。
1977年4月29日,距離清明節已經過去了多半拉月。這隻是個普通日子,沒有什麽人來掃墓,整個墓區都是靜悄悄的。
幾乎可以說,洪衍武和陳力泉,是在一種可以清晰聽到微風吹動的情形下,走在上山小路上的。
他們先去祭拜了陳力泉的父母,随後才去與玉爺告别。兩座小墓都是那麽的渺小,毫不起眼,藏在密密麻麻、形态各異的墓碑中,就跟不願意與他們見面似的,讓他們找了很久才找到。
可對待兩座墓裏的故人,洪衍武的态度卻很虔誠。兩次拜祭流程完全一樣,先清掃,再上供,最後下跪祭拜,完成的一絲不苟。
由于陳力泉不善言辭,對兩個墓的悼詞都是洪衍武自己在說。
他對陳力泉的父母說,“陳叔、陳嬸,我和泉子一起向你們告别了,我們這一去還不知道明年清明能不能回來給您們掃墓。但我路上一定會替你們把泉子照顧好,也請你們在天之靈保佑我們平平安安回來。總之請二老放心,泉子以後就是我的親兄弟,隻要有我吃的,我就不會讓他餓着,隻要我有蓋的,我就不會讓他凍着。今後無論我有什麽,泉子都有一份兒,我保證永遠不讓他感到孤單……”
他對玉爺也說,“玉爺,您活着時候不待見我,那不是您的錯,而是我的錯。全是靠您教給我的本事,我在灰黑的日子裏才活出來點兒顔色。我現在明白了,這輩子能有您這個師父,是我的運氣,也是我的福氣。我想着您,泉子也想着您,将來咱們要有緣再做一回師徒,我和泉子還一起坐在小院兒裏聽您講故事,我給您打扇子,讓泉子給您倒酒……”
下山的時候,有點匪夷所思的是,滿山滿坡的麻雀突然叽叽喳喳地叫起來。
此時擡頭望去,頭上是一片清澈的藍天,還有雲從天上掠過,這種晴麗的景象頓時讓人感到了一種豁然開朗的感受。
無論是洪衍武還是陳力泉,都不覺輕松了許多……
當天晚上,在洪家堂屋昏黃溫暖的燈光下,王蘊琳、徐曼麗和洪衍茹一起包了一頓豬肉白菜餡餃子。
她們這是遵循着“上馬餃子下馬面”的老禮兒,爲明天就要出發的洪衍武和陳力泉發腳。
就當年來說,對洪家的經濟條件而言,這一頓餃子不亞于今日的一頓盛宴,讓洪衍武和陳力泉均感念至深。
不過看着母親一邊包餃子一邊眼淚汪汪的樣子,洪衍武心裏也十分不落忍,嘴裏便不停地相勸。
“媽,您就别多想了。俗話說,‘羊羔跪乳,烏鴉反哺’,我若不去試着跑一趟,那就連畜生也不如了。好在我雖然走了,可很快二哥就能回來了,有他在,家裏的事兒總算還多個人照應,我也就能放心一些了。對我您可别太挂念,我已經成人了,又有泉子陪着,無論遇到什麽,我們哥兒倆都能兜得住,您就在家安心等着我回來吧……”
對此,王蘊琳雖然嘴裏一個勁答應着說好,心裏卻仍忍不住一陣酸澀,一陣惆怅。并且最終,這種表面上的強自控制也沒能堅持多久。
因爲隔壁老邊家的話匣子,忽然傳出了《紅燈記》李玉和的唱腔,聽得一句“時令不好,風雪來得驟,媽要把冷暖時刻記心頭”時,觸景生情的王蘊琳便控制不住地淚如泉湧,不得不把一切交給了兒媳婦和閨女,自己捂着嘴進屋去了,老半天也沒能出來。
這段戲,唱得可真不是時候……
1977年4月30日,周六,正式啓程的日子就在今天。
昨天晚上,王蘊琳和徐曼麗不厭其煩地爲洪衍武和陳力泉檢查了一遍遍的行裝,生怕他們遺忘了什麽。今天一大早,倆人又早早起床,給他們做好了早飯。
看着洪衍武和陳力泉狼吞虎咽的樣子,王蘊琳久久無語。
兒子的遠行如同在她心裏剜了一塊肉。這種疼痛,似乎永遠無法消褪。她想像着他的兒子在遼東将遇到的萬千種困難,想像着她身邊少了一個兒子的寂寞生活,想着差一天就過五一節了,兒子偏偏這個時候離家……
想着想着,眼圈兒就又泛了紅,總覺着有許多話要說,卻又說不出來。
洪衍茹今天還要上學,不能去送哥哥,她也不會說什麽,所以臨走時,隻是反複囑咐洪衍武一句話,“出門在外一定好好兒的”。另外,她還掏出五塊錢,非要交給洪衍武。
洪衍武說不要,洪衍茹就要哭。洪衍武隻好接過錢,直到目送着妹妹背着書包走出門去,才又把錢放回了她屋裏的抽屜。
等吃過了早飯,時間也已經差不多了。洪衍武便向父親屋裏走去,想做最後的告别。
可是自打知道了陳力泉把工作辭了的事兒的後,這幾天洪祿承卻一直因此遷怒洪衍武。他既覺着愧對已經過世的陳德元夫婦,另外打心裏也不願兒子爲自己離家遠行。所以此時他還鬧着脾氣,隻把臉朝牆躺在床上,根本不理睬進屋的兒子。
洪衍武就這樣在父親身後,站立許久。
外面嘁嘁嚓嚓,是陳力泉搬動行李的聲響。
洪衍武不得不說了句,“爸,我走了……”
可洪祿承的肩頭動了一下,卻沒有言語。
洪衍武歎着氣,再次叫了一聲“爸”,又主動跪下磕了個頭,最後深深看了一眼父親單薄的背影,這才靜默地走了出來。
說真的,他的心裏是有些失望的。聽不到父親最後囑咐,他實在無法安心走出家門。
可沒想到,王蘊琳過了會竟然也從洪祿承的屋裏出來了,還拿着一百塊錢交給洪衍武,說是他父親的意思。這終于讓洪衍武的心思舒緩了一些,覺得父親的心裏畢竟還是念着他的,或許已經沒那麽生氣了。
不過這錢可不能要,他身上其實帶着好幾千呢。因此他便說家裏應該多留點錢給父親養病買藥,想要拒絕。
可王蘊琳卻又說,“拿着吧,窮家富路,咱們家的情況也就這樣了,真想多給也沒有。要是有需要,我就把扁方賣了。”
洪衍便隻好接過錢。
而大嫂徐曼麗這時跟了過來,一樣地取出十塊錢,讓洪衍武拿着。還讓他别跟大哥說。
洪衍武謝過後,隻求大嫂好好照顧王蘊琳,說媽的身體也不好。
徐曼麗讓洪衍武放心走,說家裏有她呢。
就在這時,洪衍武的大哥洪衍争最後出屋來了。王蘊琳和徐曼麗都知道是哥兒倆有些話要說,于是倆人也就回屋去了。
洪衍争這次倒沒做教訓,見四周沒人,反而悄悄地從兜裏摸出二十塊錢給洪衍武,讓他拿着路上花,千萬不要跟大嫂說。
洪衍武還真沒想到,這個總看他不順眼的大哥還會有如此舉動。他接過了錢,叫了一聲“大哥”,頭一次感受到一種長兄給予的溫暖。
而就在這時,陳力泉已經把所有的行李都搬到院裏來了,說一切都準備齊了,就差待會去車站和“小百子”彙合了,問現在走不走?
洪衍武這麽一聽,就又朝屋裏看。
洪衍争脾氣急,可忍不住催他了,“快走吧,大丈夫四海爲家,行走天涯,别磨磨蹭蹭的,一副娘們兒樣子。”
可洪衍武卻說不行,他臨走時還得給媽正式磕個頭。說完,他反身跑進屋裏,一下跪到王蘊琳面前,略帶哭音地說了一聲“媽,兒子走了。”
王蘊琳坐在椅子上頓時淚流滿面,但就是怎麽也站不起來。
她也不願意臨行前讓洪衍武看見自己這麽難過,于是跟着把臉朝牆的放向扭了過去,隻是擺手,再也沒去看兒子一眼。
直到估摸洪衍武他們已經出了院子,她才慢慢起身。可當她踱到臉盆前,拿手巾擦了把臉之後,卻還是覺得兩條腿有點發飄。
于是她就又回到八仙桌旁坐了一會兒,可沒想到,此時竟在茶盤下發現了壓着一百三十塊錢。
她此時心裏“騰”地一撞,不由喊着“老三”,拿起錢就朝外追。
可院門外,胡同裏空蕩蕩的,早就沒有洪衍武和陳力泉的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