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一個小時之後,額外撈了個熱水澡洗的洪衍武,就重新出現在了陳力泉的面前。他也在第一時間,把自己和高副所長剛在大院澡堂裏達成的條件,告訴了這位摯友。
首先,對于洪衍武戶口調京這件事,高副所長很痛快地先答應下來。他說自己有轉業的戰友在公安局五處,幾天之内就可以落實這件事。但是在經濟補償上,他卻不得不遺憾地表示,确實有心無力。
原來,别看高副所長兩口子加起來小二百的月收入,比起一般家庭,條件算是優越的。可他們夫妻不是一個地方的人,老家還都在貧困地區。所以除了全家四口人生活以外,他們還要補貼夫妻倆各自的窮親戚,不斷招待從他們老家來京伸手求助的老鄉。
這麽一來,有掙得地方就有花的地方,高家的真實經濟條件,也就是表面光。要想徹底滿足洪衍武那一千元經濟補償要求,根本不現實。高副所長最大限度,也就隻能湊出四百塊來。而他自己的建議,是想給再洪衍武安排一份工作,雖然隻能是臨時工,卻也是細水長流,每月多少總有些收入,就算是一種變相的補償了。
不過呢,其實作爲洪衍武來說,他最早開出一千塊的價碼,本意是想湊夠五千塊,爲的是把母親的“翡翠扁方”保住。而現在既然人家死活也湊不出來,他要那幾百塊錢也就失去了實際意義。那麽同樣的,根本就不缺小錢兒的他,對于高副所長介紹的那份臨時工作也就更沒有什麽興趣。
所以他想了想,便又詢問高副所長有沒有能力辦“轉插”,他說自己二哥洪衍文在雁北地區插隊,要是能辦回京郊來,經濟補償他就不要了。
這對經濟負擔頗重的高副所長自然是件好事,而且事有湊巧,高鳴母親一個同事的哥哥就在大(興)縣革委會上山下鄉知青辦公室工作。據高副所長自己估計,求這個人辦直接回城這種大事或許夠嗆,但“轉插”屬于曲線救國的辦法,政策阻力比較小,問題還不大。于是也就張口應承下來。
就這樣,洪衍武的兩個條件都确定了下來。而他爲此對高副所長做出的承諾,就是一旦當這兩件事落實下來之後,他會馬上把膠卷奉上,并且保證永遠不會有一張照片洩露外流。
對這一點,高副所長即使不敢全然相信,可敗軍之将無以言勇,目前他也确實沒有什麽選擇餘地了。
聽完這些話,陳力泉在安心的同時也極爲興奮,他一邊和洪衍武抽着煙往家走着,一邊愉快的祝賀。
“小武,這下好了。你的戶口一回來,你待在京城可就徹底踏實了,咱倆也就不用再分開了。而且你二哥托了你的福,很快也能回家了,你爸媽要知道一準兒高興。這高副所長人痛快啊,沒想到人還不錯。”
“哼!”洪衍武的回應卻是狠狠冷笑一聲,“泉子,要是你知道一開始發生了什麽,你要是知道我今天差點就被那老小子算計了,恐怕你就不會這麽想了。人不錯?那就是隻笑面虎,是個絕對吃人不吐骨頭的東西!”
很快,聽着洪衍武又開始講述今天交鋒全過程,陳力泉也不由被其中的險象環生驚到了。他聽到最後的時候,笑容已然徹底收斂。忍不住又說,“他既然這麽毒,那你還跟他談個屁呀?要我看,他答應你的也根本就不可信。萬一再琢磨什麽招兒害你呢?倒不如咱們直接把照片給他曝光出去,直接毀了他們丫完了。”
“不,還正因爲他們不是省油的燈,我才不能這麽幹。說真的,我這次能轉危爲安,幾乎就是一種僥幸。你仔細想想,高副所長用的是什麽招?監聽!錄音!這些設備那可是挺稀罕的東西,咱們在電影裏都沒見過幾回,那得是什麽樣的國家部門才能有這種資源啊!再說,這些東西的用途,又應該是對付什麽人用的?反正不管怎麽說,高副所長是什麽人,雖然我現在還琢磨不透,但我也能肯定,他絕不是個普普通通的軍隊後勤幹部,如果處理不好,這就是我遇見的最大的坎兒……”
“啊,那他不是比公安更厲害嗎?要照你這麽說,也太危險了!這可怎麽是好?他要是再報複你又該怎麽辦呢……”
“泉子,你也不用過于擔心。我說過,要想不出事,行動中的每一個步驟,就要考慮到後果的安全性。雖然現在出了點沒想到的情況,可大體還在我的掌控下。應該說,我目前隻是在不痛不癢和狗急跳牆之間找到一個合适的尺度,盡管狠狠地“榔”了他一下,可隻要這件事最後我能信守承諾,他也隻有心驚肉跳還不敢急,是不會跟我沒完沒了的。”
“因爲第一,我的兩個要求不算苛求。雖然這些在普通人看來是了不得的大事,可憑高副所長的能力并不難實現。第二,說白了,我才真是個光腳的。一個早就嘗慣了權力甜頭的營級幹部。雖然一方面,他不把草頭百姓放在眼裏,認爲自己高高在上。可另一方面,他也色厲内荏,惜命無常。通過今天這件事,他應該很清楚我也不是善茬。真要是想報複我,逼得我沒了活路。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接着跟他死磕,他也沒個好。”
“你可要知道,别說我還捏着高鳴、高放的命。就是高副所長的行爲,本身也是不能見光的事兒。因爲這種手段要是使用,那必須經過嚴格的審批,哪能随便就用在像我這樣的人身上?更别說他的目的也隻是爲了掩飾自己兒子的‘罪行’。真要鬧翻了,就‘公器私用’這一條也夠把老小子官兒帽子摘了的。一個活了半輩子才爬到營級位置的幹部,一個每個家庭成員都以官位爲榮的家庭,要是爲這麽一件破事被貶爲庶人,變得支離破碎,變得名譽掃地,那簡直就像是從天堂掉落地獄一樣,他們絕不敢爲此冒一點的風險!空瓶子道理你還記得吧?如果必須要冒着犧牲自己家庭幸福的風險,來跟我這麽一個沒前途的人死磕嗎?他會這麽幹嗎?根本犯不着。要論破罐破摔,他們永遠不劃算!”
洪衍武說到此時,不但語氣裏充斥着一種胸有成竹,目光裏也同時泛出一種淩厲的寒芒。
陳力泉帶着滿心的欽佩,深深看了洪衍武一眼,之後便久久無語……
要說洪衍武的分析,在大體上還真是一點沒錯。高副所長的想法不但被他揣測得絲絲入扣,就連高副所長這個人的身份和背景也大緻如他所料,還真不是那麽簡單的。
高鳴的父親,名叫高作禮,1932年生人,雖然1948年才參加革命,還是無關痛癢的後勤部門。可此人天生有八面玲珑的功夫,在人際關系上頗有一手,于是很快就受到受到本部門上層領導青睐,不但迅速入了黨,成爲了領導的勤務員,還得了一個“萬金油”的稱号。
建國初期他仍作爲勤務兵跟着領導進京入職,由于無意中入了一位“總參三部”(總參謀部技術偵察部,又稱總參三部,正軍級單位。它是我國部隊負責搜集海外軍事情報的官方機構。它與國家安全部,共同構成了我國的情報網絡)将軍的法眼。此後被調到一個表面看起來無關痛癢但卻極其要害的部門,以一種毫不起眼的工作方式,參與進了建國初期維護首都安全的保衛工作。
之後他幹得也是極爲出色,不但迅速掌握了一些監聽監控的非常手段,還屢屢建功,這才爬到了今天這個位置,憑他的淺薄的革命資曆來說,也算是一種異數了。
那這又是一種什麽樣的工作呢?
原來,京城當時四郊出京進京咽喉之地多有餐館旅店,可是卻很少有人知道在建國後一段時間裏,這些店鋪中有相當一部分是隸屬于“總參三部”和公安機關共同管轄的下屬單位。
最初,這隻是保護中央所在地的第一道防線。卡住了容易盤查的鐵道線之後,其他進京的龐雜路徑就成爲控制的重點。
高層領導認爲,如果有匪特試圖對首都實施襲擾,在進京前一般都會比較懈怠,說話做事不太小心,而且這裏是他們做在京活動準備的最後機會。往往在住店,吃飯的時候露出破綻而不自覺。
正因爲這個原因,在五十年代初期,曾有多起“三民黨”特務案,都是那邊的人一進京就被捕。
而京師安全部門如有神助,也令那邊百思不得其解。那些王牌的特務們均不知道,他們還沒有進京,其實消息就已經被那些不起眼的服務員,店小二送到了安全部門的案頭。
誰的腦袋也不是天上掉下來,地裏長出來的,掉的多了,特務們也就不來了。所以最後當特務案總體趨于平淡之後,“總參三部”就從其中撤出了,高作禮也被調到了總參下屬的招待所任職。
可是這些密點也并沒有被撤銷,而是轉交到了公安部門的手中。因爲從治安角度,這也是極好的據點,這些密點仍有很高價值。
說白了,這其實就等同于水泊梁山腳下朱貴開的酒店。誰要上山來訪,總要“旱地忽律”放了響箭才能上山。
熟悉梁山故事的朋友一定都知道,全盛時期的梁山,其實四面都有充作眼線的酒店。其中頭領分别是東山酒店——“小尉遲”孫新,“母大蟲”顧大嫂。西山酒店——“菜園子”張青,“母夜叉”孫二娘。南山酒店——“旱地忽律”朱貴,“鬼臉兒”杜興。北山酒店——“催命判官”李立,“活閃婆”王定六。
從本質上說,這些人經營的,實際上就是梁山的外圍情報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