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光是因爲他們在外面吃晚飯,沒跟家裏人說,讓家裏的飯菜白白熱過了好幾回。
也是因爲他們遲遲未歸,引得蘇裁縫擔心起女兒來,跑到洪家來問了好幾遍。讓洪家人爲此十分愧疚。
不過好在,洪衍武帶回的兩飯盒“珠聯鴨脯”、“醬爆鴨片”,和那七個鴨架子有着“免罪符”一般的作用。當這些東西一擺在了桌子上,不但讓滿嘴唠叨的大哥一下就看呆了,也引得母親和大嫂都好奇地圍過來,詢問東西的來曆。
不用說,宋國甫就是洪衍武最冠冕堂皇的借口,拿他說事兒,很輕易地打消了家人的疑心。而東院的幾家老鄰居們,在收到了洪家人送去的兩隻鴨架子之後,也是個個眉開眼笑。
特别是蘇裁縫,他在聽蘇繡講述了這充滿快樂一天之後,再看看女兒拿回來的倆鴨架子,便爲自己去洪家的叨擾尤爲不好意思。隻得又特意跑了趟洪家,鄭重地謝了洪衍武一回才算安心。
而這種種的情形,卻也讓洪衍武的大哥,像是被人強行用糖塊堵住了嘴。甜是甜,可齁着嗓子眼兒也夠難受的。于是在一種說不出道不明地别扭中,唯有他一個人,照舊沒個好顔色地回了自己屋。
不過,雖然這場小小的家庭風波及時休止,整個東院的各戶人家也對洪衍武交口稱贊。可由于今天方婷在飯桌上,曾說過一些高鳴的近況,在這一天的夜裏,洪衍武卻做起了噩夢。
甚至可以說,整整一宿,他都噩夢不斷。
他不僅夢見了自己前世中因爲幫高鳴做事,每一次獲罪入獄的場面,也重新夢見了他被高鳴囚禁在黑暗裏的日子。到最後,他甚至還夢見了從未發生過的可怕景象。
夢中的他,竟然重新回到了世界末日的那一天,然而就在他趁着雪夜要逃出别墅的關鍵時刻,高鳴竟然突然出現在門口堵住了他,接下來就挑斷了他的手筋腳筋,最後又把他在冰天雪地裏生生活埋……
這種毛骨悚然極其真實,等到洪衍武終于忍不住發出一聲慘叫,從床上翻身而起時,汗水已經浸透了床單。
陳力泉自然被叫聲吵醒了,他實在想象不出洪衍武在夢中經曆了什麽,于是趕快拉開了燈繩。等他眯着眼睛一看鬧鍾,才不過淩晨三點,便壓低着聲音詢問。
“小武,你怎麽了?做什麽噩夢了?”
洪衍武一看清陳力泉的臉,情緒登時安定了許多。這一刻,泉子能把燈拉開是他最爲慶幸的事兒,否則,恐怕他還真以爲自己又回到上一世,遭了高鳴的毒手。
“我……夢見了……高鳴那小子。”
聽到洪衍武喘息中的回答,陳力泉卻更不解了。在他看來,像高鳴這樣一個平日裏隻會玩假仗義,借助他們的本事狐假虎威的公子哥兒,又有什麽可怕的呢?
“啊?就他,還能在夢裏把你給吓成這樣?那小子什麽時候見着咱們,不都是點頭哈腰的。打架打架不行,義氣義氣沒有,也就會利用人、算計人、使點髒心眼子……”
可對陳力泉的不屑質疑,洪衍武卻深有感觸地給了一個不同答案。
“嗨,泉子,就是會利用人、算計人的主兒才可怕,一不留神,坑你一下就能讓你一輩子都翻不了身。不過當初也賴我,要不是我拉着你,你也不會被連累進去……”
洪衍武這次回來後,其實很少對陳力泉表達心底的那份感激。因爲每一次他隻要提個謝字,或是想表達一下歉意,陳力泉就會滿臉不高興,似乎倆人的關系這麽一客套就會遠了似的。
這自然是證明,他和陳力泉的患難真情早已超越了一般的哥們兒義氣,兩個人實際上已經比親兄弟和還親。所以這次也是一樣,他剛一這麽說,陳力泉的聲音馬上大了幾分,先替他開脫上了。
“你别這麽說,哪兒是你的錯呀?全是高鳴那小子缺德!是他讓咱們出頭幫他打個師長兒子,卻又把咱們懵在鼓裏。等真出了事兒,這孫子又一推六二五。說真的,你要是還爲當初的事兒氣不過,咱們幹脆再揍他一頓得了,省得你心裏解不開這個疙瘩。”
洪衍武完全能體會到陳力泉想替他出氣的好意,可卻搖搖頭,否定了這個主意。
“不行,你沒聽方婷說嘛,高鳴已經參軍入伍了,‘五一’前,他就要去部隊報道了。咱們再動手揍他,就是毆打革命軍人,那小子一定會拿這條罪名做文章……”
陳力泉還沒睡醒,一聽這辦法不行,也沒精神頭再去想别的招兒了。他一頭又倒在了枕頭上,隻在半迷糊中喃喃勸着。
“要不就算了……我覺得再搭理他沒必要。反正咱們也都被抓了,教養圈兒裏也待過了,現在抽他一頓又能怎麽樣?還不如……幹脆臊着他……過好咱們自己的日子呢……”
結果話還沒說完,他就重新睡着了。
可與之相反的是,洪衍武卻已經在一種極度的驚吓過後,完全清醒了。
說實話,通過和陳力泉的一番對話,他反倒徹底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本來他以爲自己可以忘記過去發生的種種,就當上一世的事情從未發生過一樣,毫無負擔地重新開始譜寫新的人生。可人就是這麽奇怪的東西,有些仇恨就像刀刻斧鑿一樣,已經深入骨髓了。
高鳴和方婷絕不一樣。
作爲上一世傷害他最深的兩個人,他可以原諒方婷的市儈,不去計較方婷的背叛。那是因爲方婷曾盡心盡力地照顧過他,給過他一段美好的家庭生活,也是因爲他和方婷處境類似,在精神層面上都是同樣的可憐人。
但他卻決不可能原諒高鳴,因爲這個人從骨子裏就充滿了居高臨下的蔑視,給予他的從來隻有笑容背後的陰謀詭計,和下了劇毒的香甜誘餌。
如今細思起來,高鳴對他從未真誠,也從未平等。說白了,就從沒把他當過一個人來看待,隻是當成了一個好用的工具,或是一個有利用價值的傻蛋,可以随時随地役使,任其玩弄在股掌之中。
所以,究其他們之間的宿怨,已經不單是一種基于利益基礎上的普通仇恨了,還關乎人格和尊嚴。
是的,他絕對無法讓這種恨意有一點釋懷。因爲哪怕不提其他還未發生過的事情,至說少也是因爲高鳴,他和陳力泉的前程才會被勞教畫上了句号。
沒錯,他确實已經無力改變這種結果。可逆來順受、忍氣吞聲與他的性格是天生不相容的。他決不能像陳力泉所說的那樣,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任由高鳴這小子志得意滿地去當兵,等着提幹。
總之,今天的他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沒有自尊,隻圖安逸洪衍武了,盡管命運仍然鎖住了他的腳步,卻鎖不住他一顆讨還公道的心。如果他和陳力泉因爲高鳴毀了前程,那麽這小子也别想有個好!
公道!是的!一定要讨個公道!
越想心越刺痛,高鳴的嘴臉始終在眼前轉悠。洪衍武覺得恐怕難以再入睡了,索性便在黑暗裏點燃了一根煙。而随着煙頭一明一暗,煙霧袅袅,他的腦子也陷入了飛速地盤算中。
有“老鬼”作保,“八叉”和“小地主”答應給的錢,應該不會再有什麽岔子,那這幾天正好騰出手來辦了這小子。
不過……他爸爸畢竟是個官兒,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不,幹脆就不告訴泉子了。這樣就是出事,也免得牽連到他。
嘿,泉子也是太善。就是真打那小子一頓又能怎麽樣?那也太便宜他了!
哼,還是那句話,敢惹我的,不死也得掉層皮……
第二天一早,心中已經有了準主意的洪衍武,再沒跟陳力泉提起有關高鳴一個字兒。
陳力泉還以爲洪衍武心裏對此事已經過去了,怕再提起來讓他不痛快,也就沒敢再問。
可陳力泉卻沒有想到,就在他去上班之後,洪衍武就鑽出了家門,自己單方面地開始準備找高鳴算賬的事兒來。
不過這次,他并不打算采取暴力手段,而是選擇了向高鳴學習,要用上點兒算計人的“陰招兒”了。
因爲在洪衍武看來,高鳴既然把他算計到了明明吃了大虧也說不出來的程度,那他自然也得讓對方好好嘗嘗打碎了牙還不得不生吞下去的滋味。
所以爲了實現這個目标,他按所想計劃,很快着手做了幾件事。
首先,他想辦法打聽清楚高鳴平日的活動規律。
接着,他又找方婷開了點藥,找宋國甫借了件東西。
最後,他又讓“小媳婦兒”這個昔日手下,幫他辦了幾件事兒,一是找個辦事地方,二是找個人,三是給他弄輛三輪車……
兩天後,等這些事情都一一落實之後,一個捕獵的陷阱已經悄然布下,就專等着高鳴這個獵物鑽進來,自投羅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