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一整天,洪衍武都過得很愉快。
因爲臨近中午的時候,“大民子”就派人給他帶了話兒,說錢已經湊好了。接茬到了下午兩點,“弓子”的人也把相同的喜訊傳來。最後兩邊兒都跟他約好,明天如期定點兒交錢。
爲了這件大喜事,又恰逢周末,洪衍武就有心晚上去找陳力泉一起外出,喝頓大酒慶祝慶祝。
碰巧這天下午,“小百子”用彈弓打了幾挂子麻雀也找他來了,他便連“小百子”也叫上了,說要帶他一起去煤廠等陳力泉下班,晚上同去外頭撮飯。
于是快到五點鍾的時候,洪衍武就和家裏提前打了招呼,說晚上不在家吃飯了。随後還刷幹淨了父親用過的鋁飯盒,帶在網兜裏才出了家門。不爲别的,他自己大吃大喝總不能忘了家裏,怎麽也得打倆肉菜回來。
就這樣,去過西院球子家給陳力泉打過電話,約好下班見面之後。洪衍武便帶着“小百子”樂呵呵地邊聊邊走,直奔煤廠。一路上,他的内心都充斥着一種大功即将告成的輕松。
可這時,他卻恰恰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兒——幸福之時,也正是人最麻痹大意的時候!
粗疏大意就必然要付出代價,這一點對誰都一樣,于是現實也很快給了洪衍武苦頭吃。就在他和“小百子”剛拐進半途中的小川澱兒胡同,一個驚人的突發事件發生了。
當時,與洪衍武二人迎面走來了兩個青年工人模樣的人,倆人胸口上還别着團徽。看上去都是當代最優秀的有爲青年樣子。
可誰又能想得到,他們竟然是專門針對洪衍武來的。就在錯身而過的時候,那兩個“工人”驟然間就亮出了家夥,毫不猶豫地向着洪衍武捅了過來。
說來純屬僥幸!
首先因爲這兩個“工人”爲遮擋面目,嘴上都帶着口罩,讓洪衍武感到格外的别扭。彼此接近的時候,他下意識地朝對方臉上多看了兩眼,才會在第一時間發現對方眼中的殺機。
其次有功夫的人敏捷性遠超常人。洪衍武好幾年的苦功終究沒有白費,在對方發動之後,他的本能應變十分快速,才會以一線之差,險險避開了要害。
可即使如此,也并不意味着能毫發無損,其結果是捅向洪衍武肩窩的一刀紮在了他的胳膊上,而捅向他小腹的另一刀,則劃破了他的後腰。
僅僅一眨眼的工夫,洪衍武上半身的衣服全破了,身上還多了倆個不算輕的傷口。更要命的是,他馬上就意識到這兩個人危險程度非比尋常,其目的至少是想要徹底廢了他。
爲什麽這麽說?
這是因爲“玩主”圈子裏“碴架”也是分級别,有講究的。
最低一等,當然是指言語和拳腳上的沖突,頂多拿起闆兒磚吓唬吓唬,并不真的使用。
其目的多以争個輸赢出口氣爲主,隻要有一方抱頭鼠竄或服輸認栽便可告終。這種情況造成的傷害最輕,大多都是流鼻血、烏眼青之類的情況。
至于第二等級,那就是指動家夥見血了。但即使如此,用什麽東西也是有的推敲,因爲目的還是爲了把對方打怕、打服,而不是至對方于死地。
比如闆兒磚專拍頭頂,一來長自己氣勢滅,對手威風。二來可砸暈對方,令其膽寒而喪失鬥志。三來就是傷害性可控,最多就是個腦震蕩。
再比如彈簧鎖、闆兒帶之類的,也是專往戴着棉帽子的頭上招呼,或者往前胸後背上猛掄。
假如是動刀子呢?
一般爲了造氣勢,控制危險,多選用菜刀。因爲隻要不照腦袋招呼,隔着衣物砍劈傷危險最小,大家夥拿在手裏也顯得威風,能起到很大的震懾作用。
反倒是刮刀、彈簧刀一類捅人的刀子危險性最高,必須下手有準兒才行。
老手用直刺類刀具的時候,多是劃手臂、紮屁股、紮大腿。最怕就是生手,不懂其中訣竅隻圖帶着威風,往往打急眼的時候一沖動,持刀直接捅人胸腹,那就該出大事兒了。
最後再說最高的第三等級,唯一的定義就是以滅某人或使某人徹底緻殘爲念,有目的、有預謀地選擇最大殺傷性武器,隻要狹路相逢,出手就沖着要命的地方去,決不含糊!
像洪衍武今天所遭遇的無疑就是第三種情況。且不說對方下手狠辣,直奔要害而去。就連他們用的家夥也絕非一般。
因爲其中一人手持的是有“攻擊之王”之稱的芬蘭匕首,另一個人使得是56式半自動步槍配備的三棱刺刀。
就這兩把家夥,血肉骨骼皆可輕易刺穿,如刺到手足四肢,重傷緻殘是家常便飯,刺到肚子或者胸口頭部等位置,更是必死無疑。明顯是透着一股子深仇大恨、不共戴天!
所以洪衍武腦子一打閃,就意識到恐怕得下死手了。于是他高叫一聲“躲到一邊去”,先一把推開了身旁的“小百子”,随後就撲向了兩個對手。
離洪衍武最近的是“芬蘭匕首”,洪衍武迎着這小子刺來的一刀,不躲不避,隻掄起手裏的網兜,搶先一步砸中了這小子的腦袋。緊跟着又是擡腿一腳,狠狠地踹在了第二個向他撲過來的“軍刺”胸口。
他完全沒留餘地,這兩下子就是奔着頭破血流,沖着筋斷骨折去的。
果然,效果也很到位。“鋁飯盒”一聲悶響都被砸癟了,“芬蘭匕首”腦袋被瞬間“開瓢兒”,身子一歪就撞在了胡同的磚牆上。
而吃了他一腳的“軍刺”也“騰騰”倒退好幾步,然後“咕咚”一下摔倒在地上,捂着肋骨就“吭哧”上了。
然而,就在“洪衍武”正要挾一往無前的氣勢乘勝追擊的時候,卻沒想到,那兩個受了傷的小子竟然還有更惡毒的後手。他們每個人居然急急從兜裏掏出了一個玻璃小瓶,先後擰下蓋子,就沖着洪衍武投擲過來。
這要是什麽好東西才怪!
洪衍武馬上一個躬身低頭,讓倆玻璃瓶子擦着頭頂過去了。
随後,他馬上聽到身後牆上傳來玻璃瓶的破裂聲,和一種嘶嘶作響的奇怪聲音。
他控制不住地一回頭,緊跟着臉色登時發白。
原來牆上,濺到液體的地方正冒着刺鼻的煙霧,同時也在滋滋冒響,啃噬着古老的磚石!
玻璃瓶裏……是濃硫酸!
“孫子,你今兒活不了!”
聽到一聲殘忍而猖狂的叫嚣,洪衍武再一回頭,登時又是目眦欲裂!
因爲他赫然看到,此時“芬蘭匕首”和“軍刺”,正手持着四個開了蓋兒的玻璃瓶,沖着他再次作出了投擲的準備動作!
還沒等他有所反應,“嗖嗖”兩聲響,又是兩個玻璃瓶脫手而出!
完了!
洪衍武當場就像被兜頭澆了桶冷水一樣,從頭到腳涼了個透。他心知躲得過頭兩個,也難再躲過他們手裏預備着的那兩個,恐怕今天要交待在這兒了!
可就在此時,最驚人的變故居然出現了!
隻聽“突突”兩聲輕響,那兩個離手的玻璃瓶子還沒飛出一米,就同時被什麽東西擊中,炸得四分五裂了,硫酸也在空中四下飛濺!
洪衍武離得較遠,背過身去一捂腦袋,隻不多的幾滴撒在了左臂的袖子上。
但那兩個罪魁禍首可慘了,衣服、口罩上濺的全是!
随着衣服、口罩被硫酸迅速腐蝕、變得焦黑一片,他們慌張至極地把手裏的硫酸瓶子朝洪衍武又一擲,就去脫口罩、上衣。
可沒想到這下更完,他們死不悔改,整個是作繭自縛!
因爲和上次一樣,最後兩個硫酸瓶剛一脫手,就又在空中炸裂了。結果導緻不少硫酸又重新潑濺在了他們的身上。
這下,想不觸及皮肉都難了!
兩個人的頭上、臉上、手上,煙霧袅袅升起,隻覺得火燒火燎地疼。極度的驚懼之下,他們什麽都顧不上了,不約而同掉頭就跑。隻“蹭噌”幾步,就從胡同口徹底消失了。
對此,洪衍武既無意阻攔,也沒去追他們。因爲一來,他知道這倆小子不毀容,不燒穿肚腸就不錯了,已經不用他再做什麽了。二來,他此時也已經被另一件事兒給完全吸引住了!
那就是在他的身後,離着七八米遠的“小百子”,雖然臉色無比蒼白,呼吸也是特别的急促,可他的手裏卻穩穩地捏着一張拉滿弦的彈弓。
剛才的四個硫酸瓶子,竟然全都是他打碎的!
“洪爺,我傷了人,不會爲這個坐牢吧?”
“小百子”畢竟還小,剛一确定危難已經過去,立刻就慫了。彈弓一垂下來,眼瞅着就要掉眼淚。
“放心,是他們自作自受,有事兒我扛着。再說,真要仔細追究起來,你還是見義勇爲呢。”
洪衍武知道這孩子沒見過世面,趕緊安慰了幾句。眼見着“小百子”臉色逐漸緩和起來,他又不由好奇地問起最關心的問題。
“‘小百子’,你剛才那可是兩發‘雙響炮’啊!這手兒……是打家雀兒練出來的?”
“我爸就是天橋‘小八怪’裏的‘神彈弓’,别的功夫我沒學會,這玩意練得還行。什麽‘天鵝下蛋’、‘檐前滴水’、‘浪子踢球’、‘燕子啄泥’我打小就會,‘雙響炮’也不算什麽……”
“小百子”幾句話就道出了其中原委。但隻說到一半,他就發現洪衍武的袖子被燒了好幾個大洞。立刻又要哭,還自怨自艾起來。
“洪爺,你的手傷了,是因爲我打碎瓶子才濺上的吧?都怪我……”
“别犯傻了,今天多虧了你,否則我就成了《小商河》裏的楊再興了……”
話雖如此,但此時的洪衍武不僅感到從衣服腐蝕進去的幾滴硫酸,燒得他手臂鑽心地疼。而且同時,肩膀和後腰上也還在流血。
不過疼痛的感覺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能使人恢複冷靜。因此,洪衍武馬上就清醒地意識到了一個更要命的問題。
“不好!我得去找泉子……”
洪衍武突然間叫了起來,拔腳就要走。可他随後又想起了“小百子”還在膽戰心驚中,于是遲疑了一下,他便對“小百子”作出了另一種安排。
“兄弟,你自己先回家,我顧不上你了……”
可萬沒想到,“小百子”把淚一抹,竟然異常的固執和堅定。
“不,洪爺,我跟你一起去!”
人就這麽奇怪的生物!别看有的人平日軟得跟面條似的,一到關鍵時刻,絕對是最靠得住的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