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口之所以名聲獨特,其主要原因是因爲這裏是清代的刑場。衆所周知,1898年8月13日,因維新變法獲罪的譚嗣同等“戊戌六君子”,就是在這裏就義的。
其實在我國古代,刑場多設于人多繁華的地帶,如元代刑場設在柴市(今交道口一帶),明代設在西市(今西四東一帶),即所謂“刑入于市,與衆棄之”,所以在菜市口設刑場就是這個道理。
不過說實話,在1977年,菜市口的真正風貌,還隻是一個丁字路口,奔北邊玄武門方向去的馬路算是寬的,也隻有兩三輛汽車的寬窄,東西方向的道路就更别提了。
甚至丁字路口那後來比較著名的過街天橋也未曾開始修建,就連菜市口百貨商場也還是一個經營普通百貨用品的小型商場,與“京城黃金第一家”連邊兒都挨不上。
可由于此地是爲廣安門和玄武門二門交界處,又基本位于玄武(區)的中心地帶,所以商店、飯店、電影院、書店、學校、澡堂子鱗次栉比,終日熙熙攘攘,熱鬧非凡,仍舊算是南城地界裏比較繁華的商業區。
而在菜市口所有商家買賣中,最值得一提的,那就是“鶴年堂”和“南來順”這兩個老字号了。
“鶴年堂”建于明永樂三年(1405年),至今已有六百多年的曆史,比故宮、天壇的修建時間還要早15年,并且據傳,其店鋪匾額是爲明相嚴嵩親筆手書。
“南來順”則是創建于1937年,最初本是在天橋公平市場開的一家小飯店,解放前夕才搬到了菜市口丁字路口的正對面。南來順的菜肴,以“爆、烤、涮”聞名京城,同時也被譽爲“京城風味小吃最多的地方”。
至于目前,它雖已經因爲“運動”改爲“勝利小吃店”,但此時因爲已近“運動”末期,許多傳統菜肴和小吃均以恢複,它已然再度成爲了南城著名的飯館。
所以這裏每日一到飯口,飯桌基本沒有空地,全部客滿。吃飯的主兒也都各個不軟,南城玩鬧、痞子、佛爺,每天在各自的地盤折騰完之後,就會不約而同地來這兒聚齊兒。
特别是晚上,你看吧,一過下班的點兒,整個玄武區雜七雜八的各路“玩主”、“佛爺”,帶着一天的收成,就會喜氣洋洋地占據飯館各個角落,侃的、哨的、犯口的,把這裏當成了消遣、露臉的好去處。
山吃海喝的場面,衆多的熟人朋友,出手的闊綽程度,乃至身邊兒“圈子”的“盤兒”、“條兒”的水準高低,都是衡量各位“玩主”實力的體現。
也正是因爲了解這一點,所以1977年3月26日天色将晚未晚的時候,洪衍武便和下了班的陳力泉一起來到了“勝利小吃店”的門口。
他們堂而皇之地在店門口的一根木頭電線杆子上,用磚頭砸上去一個鐵釘子,随後還在釘子上挂上了一根栓在繩兒上的棗木擀面杖。
淺紅色的擀面杖被挂得很高,又臨近馬路崖子,無論是來飯館吃飯的,還是走路、坐車經過的人們都能看見。
在普通的人眼裏,這種行爲雖然有點古怪,但也不算什麽太過驚人的舉動。可被經過這裏,來來往往的“玩主”、“佛爺”們看到,這卻是不亞于驚天動地、改朝換代一樣的大事!
居然有人在這兒,公然“立棍兒”了!
當時隻要站在菜市口街面上的玩鬧們,依次發現此情此景之後,全都傻眼了。
很快,有相熟的便開始彼此互相傳告。這些人仨一夥兒,倆一撥地湊在一起,一通指指點點之下,遠遠地望着洪衍武和陳力泉的一舉一動,誰的心裏都不平靜。
從六十年代直至七十年代,特定的社會環境,就盛産“碴锛兒”。因爲沒有娛樂,沒有什麽消費途徑,“碴锛兒”就是唯一的熱衷的時髦,盛行非常。
閑着,才會生事兒。生事兒,那就得分個高低。
并且由于本身就是非常年代,這個時期能遊走于極端的人,大多心态都不平和,充滿了對社會的逆反心理,自認爲社會不公平,又有哪個不是真刀真槍見血拼出來的?所以真正的“老炮兒”,也基本全是這個時代的産物。
攀比,永遠是人的特性。不服,是不甘心的體現。
其結果也無非兩種,要麽殺出一條血路,牛逼閃電、威震一方。要麽就得歸屬公安局,徹底“折”進圈兒裏去。
正因爲這樣,時間一長,大多數人也都吸取教訓了,無不覺着再這麽折騰下去不是個事兒了。雖然成爲一方霸主的誘惑仍然不小,可更多的可能卻是,要麽去給公安局當孫子,要麽就得落一身殘廢。
于是,各方已經小有成就的“玩主”,便也漸有默契地開始克制“碴锛兒”的程度,都把更多的精力轉移到怎麽守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和如何讓手下“佛爺”多撈點銀子上面了。
可以說最近一兩年,各方勢力間已經逐漸趨于和平,對手下控制力卻在同步增強。所以新生代僅剩不多的冒頭機遇,也就是某些“玩主”一旦不小心“折”進去,會使一些地方出現短期勢力空白上面了。
隻是現在能“混得壯”的主兒,遠比過去的老一輩兒心眼活泛得多,他們更懂得用投機取巧的方式來赢得競争。
于是一旦有了這種機會,想冒頭的主兒或是徹底投靠成名勢力,或是以定期給人家抽頭兒的條件,求某位已經成名的“玩主”背後撐上一把,來把握住這難得機會,确定自己的地位。
從本質上說,“弓子”和“八叉”就是這種關系,“二頭”登門求洪衍武幫忙,也證明了這種情況的普遍性。同時也是因爲整體“玩主”圈子大氣候的轉變,“弓子”和“八叉”才會一直甘心維持着隻占半條40路線的現狀。
所以說像過去那種,隻單純地依靠自身力量,敢于公然“立棍”,用掀起一場腥風血雨的方式來宣告成立一方勢力的情況,基本已然杜絕消失。
因此當時,菜市口街頭的各位“玩鬧”們,眼瞅着洪衍武和陳力泉這兩個年紀不大的年輕人,居然這麽張揚,這樣的嚣張和無所顧忌。您說,誰又能相信呀?
然而,沒有什麽不可能發生的。這一切,還就真實地發生在衆多“玩鬧們”的眼皮子底下。
“****,是我眼花了嗎?這不是‘炮哥’說過的‘立棍兒’吧!”
“廢話,你看像賣擀面杖的嗎?”
“‘老莫合’,你說這倆小子是哪兒的?這是想‘翻篇兒’啊,夠霸氣的!”
“這話可犯酸啊。‘二金子’,你有氣沒用,有本事也過去亮亮相去。”
“本哥們兒向來不做自己嘬死的事兒。”
“你******得了吧你,頭天喝多了,是不是你丫說早晚要弄前門‘瑤子’的?”
“‘老四’,你口下積德吧,誠心坑我是不是?那可是‘瑤爺’,我還敬過一杯酒呢,一直都無比尊重……”
“瞧你那點出息,下回就欠給你丫按手印。”
“差不多行了!玩笑别開大了啊,真跟你急……”
此時的菜市口街頭上,占據多數的自然都是些沒什麽見識,處于各個團夥最底層的“小玩鬧”、“小佛爺”,雖然個個不服氣,可還真沒幾個敢過去幹涉的,多半都存了看熱鬧的心,在一邊自娛自樂地吵吵着。
其餘不多的幾個,有名有号的真正“玩主”,卻正因爲認出了眼前二位是誰,反倒都空前地嚴肅起來。
天橋“小地主”的傍家兒“刺兒梅”,臉上因爲興奮泛着紅紅的顔色,牛街“寶強”手下的“大佛爺”“馬老四”,一雙手在搓來搓去,廣安門“大老屁”的得力幹将“寶福”,被快抽完的煙蒂燒着了手一點知覺都沒有,天甯寺的“大民子”則鵝一樣地伸着脖子,腦袋晃來晃去。
特别是混迹菜市口一帶的“小雷子”,太陽穴上兩根青筋更是往上一跳一跳的。
而作爲本地“土地爺”,他也最先作出了反應,馬上就招手叫過一個手下。在耳語幾句之後,那人拔步就跑,迅速消失在街北的胡同裏。
明眼人誰都清楚,這是他派人給自己的大哥“老鬼”送消息去了。
正所謂行行出狀元,菜市口的“把子”“老鬼”在“玩主”圈兒裏可是個鼎鼎大名、長盛不衰的人物。
他的大名叫葉申科,其綽号來曆是因爲他本身是一個有俄羅斯血統的混血兒。或許正是因爲有“戰鬥民族”的基因,他曆經腥風血雨,江湖地位卻一直不可撼動,牢牢掌控着南城這塊最繁華的商業街區,和途徑菜市口的2路、6路、109路三條公交線。
論資曆,“老鬼”也算得上是最早一撥出來混的“老炮兒”,不但能算計、講規矩,爲人相當“局氣”,手底下人馬也最多,百十号兄弟都挺服他。在南城兩個區都稱得上人人敬仰,是這一行絕對的精英。
也正是因爲有他坐鎮在此地,人人都要給幾分面子,所以别看菜市口人雜又這麽熱鬧,可這裏卻并不亂,很少有大打出手的情形出現,反而呈現出一種少見的安定繁榮局面。或許這就如同老賊的家門口永遠無人敢于行竊一樣,算是一種“好漢護三村”的效果吧。
實話說,對這位菜市口的“老把子”的江湖事迹,想當初洪衍武住在菜市口跟玉爺學藝時就常有耳聞,後來入道之後,他也沒敢輕易得罪。算是少有的,能讓他從心底産生佩服,雖沒什麽交往,但卻能一直和平相處的一個特例。
不過沒發生過沖突,畢竟隻代表過去,誰也保不齊明兒會怎樣。今天又是非常時期,洪衍武和陳力泉心裏都繃着根弦兒呢。“小雷子”這邊一動,自然不會逃過他們倆的觀察,陳力泉馬上提醒洪衍武。
“小武,好像有人給‘老鬼’報信去了。”
洪衍武又朝那個方向看了一樣,卻沒直接答話,反而因爲對未來的了解,刻意提醒了陳力泉一句。
“喲嗬,今兒給‘老鬼’帶隊的是‘小雷子’啊。泉子,你以後對這小子得多留神,他的前程可遠大的很呢。”
由于所答非所問,陳力泉不由一愣,随後又說。“你還會算命呢?那你再算算,那站着的另外幾個主兒又是什麽反應?看着咱們的眼神,好像都不大對勁呀。”
可對于陳力泉的這種擔心,洪衍武卻明顯胸有成竹。
“沒關系。其實我知道,他們個個心裏都不服,但我肯定,也不會有太多的人敢在這場合主動跟咱們翻車。因爲他們最大的問題就是自私!這幫孫子一個比一個精,誰還看不出咱倆這一往無前的架勢!隻要不是傻子、二百五,誰也不會頂風作案。就是真想叫‘碴锛兒’找咱們的舊賬,那也得先存着私心,好好先算計一番,巴不得叫别人先打沖鋒,自己跟着撿便宜呢。所以說,能跳出來的肯定都是上不了台面的楞貨。其實‘老鬼’那兒,你也不用過于擔心,咱們不過是借他地頭用用,又沒有本質上的利益沖突,隻要咱們按規矩來,他幹嘛不行個方便?”
的确,洪衍武的話極爲合情合理。
傻的人當不了“玩主”,圈兒裏滾過的人,都精明得過了頭兒。道兒上混的人,也個個是人精。
誰都“醒攢兒”,都以爲自己聰明。更清楚“立棍兒”就等于宣告了即将展開争搶勢力範圍的戰争,要沒利益牽扯,怎麽也犯不着替别人先上戰場!
想到這裏,陳力泉釋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