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順才被觸動了最敏感的神經,馬上蹿起來撲上前,就想把東西搶回去。
洪衍武騰地站起身,迎上去隻一個潑腳就把鄒順才給踹趴下了。
可鄒順才随後也不等站起來,就又一把抱住了洪衍武的腿,想要掀倒他。
洪衍武毫不慌張,隻輕巧地捏住鄒順才的手指頭,然後反關節再一擰,這老小子就“哎喲”着松開了手。
洪衍武還不罷休,暗中又加了把勁兒,結果鄒順才一聲尖利的慘叫,大腦袋“咚”的一聲撞在了磚地上。
好,這又給磕了一個!
“泉子,砸!”洪衍武則面無表情地把茶壺遞向陳力泉。
陳力泉也沒廢話,接過茶壺就直接摔在地上。一聲脆響,茶壺粉粉碎!
“好聽,再來幾個!”
配對的那幾隻茶杯全沒能幸免,被陳力泉一胳膊就給胡撸地上去了。
“嘩啦啦”,這叫脆生!
鄒順才差點沒給心疼死。“哎喲唉,你們别砸了!這是要我的命啊……”
洪衍武示意陳力泉暫時停手。“我就說嘛,還真不信有摔不碎砸不爛的。你一隻臭蛤蟆叫什麽闆啊?想明白沒有,東西呢?”
“兩位小爺,真是沒有,我……我拿不出啊……”
“泉子!再來個大個兒的!”
随着洪衍武一聲叫,陳力泉就抄起一個青花将軍罐。一點沒猶豫,“咣當”一聲,一地渣滓。
“媽呀……”
這可真動了命根子了,鄒順才眼淚都下來了。
其實洪衍武看着也有點心疼,他心說泉子你還真會挑,就這玩意,日後弄不好得上千萬。
可心裏雖是這麽想,在明面兒上洪衍武卻還得保持若無其事。
“怎麽着?你表個态。沒關系,咱不着急。你要還說沒有,我們就一件件地慢慢砸。反正你屋裏東西多,有你慢慢想通的機會……”
“兩位爺爺,就我這處境,要真有那東西也早就換錢了。就這些破罐子爛碗的,還真的不值得幾個,您費那個力氣其實不值當的……就算您二位積德,給我留下換口飯吃吧。”
見鄒順才還想把自己當“棒槌”糊弄,死不吐口。洪衍武覺得該點醒他了。于是用腳撥開碎渣滓,找出剛才青花将軍罐的底子,一見沒有年款,便撂在了桌上。
“是不值得幾個,敢情是個民窯……泉子,老家夥還不心疼,你找個底子上、器物上寫着年款兒的砸!”
一聽這話,鄒順才就像被火燎了似的,差點沒從地上蹦起來,趕緊又磕頭求饒。
“别,别,别!這位小爺,算我有眼無珠,不識真人!可你們家那扁方……确實已經交公了,打死我,我也拿不出啊。要不這樣,您看我屋裏什麽好,您拿幾件就算是抵了好不好……”
因爲鄒順才又退了一部,陳力泉不由再次看向洪衍武,他的眼神明顯是動心了。
可洪衍武肚子裏有數,幹笑一身兒又坐回凳子上。
“開什麽玩笑,我們家那是什麽東西。就你這一屋子的玩意兒,有幾件能超過明朝的?都劃拉給我也未必抵得上。挑幾件?你倒打得一手好算盤!你要真想抵了也行,别廢話,現在給我掏出五千塊錢來,就算便宜你了!”
“五千塊!祖宗!你瘋了吧?”饒是鄒順才見多識廣,也不禁吓了一跳。
陳力泉同樣一驚,他也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價碼。
可洪衍武卻不動聲色,照樣還是慢悠悠地說着。
“怎麽着,嫌多啊?那你把東西交出來……‘鄒蛤蟆’,我知道你是個成了精的主兒,大約你是覺着能糊弄就糊弄,能敷衍就敷衍,打的主意也多半是想着,或許等我砸了幾件還問不出來就死心了,到時候你就靠裝慫過關,留下那扁方也劃算。可我還告訴,今兒來就是跟你死磕到底的。你這些玩意,弄不好,我還真會挨個都砸光了。你大可以慢慢想,但接下來,我可就砸你那最稀罕的了。你最好認清形勢,是越晚想通了越吃虧……”
陳力泉這時候可是聽明白了,他也爲鄒順才耍小聰明,把他們當傻子蒙生了氣。接下來,便故意拿過來一個最好看、最花哨的琺琅彩罐子。
并且他還記着洪衍武剛才的話,先底兒朝天翻過來看了下。别說,還真有年款。
于是他轉頭便問洪衍武,“你看這花裏胡哨的家夥行嗎,底下有字兒,就是繁體的,我認不清,什麽大清……幹(乾),幹隆……”
鄒順才的聲兒都發顫了。“别,别,千萬您給我留下。您……砸點别的行嗎?哪怕換個大個兒的呢……”
洪衍武此時也想開了,反正不是自家的東西,都砸了又能怎麽地。
毀壞文物是民族罪人?
可“運動”中把嶽飛墳都給刨了,就是當民族英雄又能怎樣!
所以他呵呵直笑,相當輕松。“這罐子,其實是小了點兒。算了,就讓老東西先占點兒便宜。泉子,砸!”
“哐叽!”
又一聲清脆無比的破碎聲。
鄒順才則像折了命根子似的,哭天搶地的大哭起來。
可就在這個時候,随着一陣急切的腳步聲接近,鄒順才的屋門竟然打開了。
門外,正站着幾個鄰居,狐疑地向屋裏張望着。
爲首的是兩個老太太,一個帶着紅袖箍。另一個,就是院裏剛才盤問過洪衍武的“老核桃皮”。
“怎麽回事,這是‘砸明火’呢?瞧這一地碎渣滓!老鄒,你沒事兒吧?快起,怎麽地上趴着呢!”
“紅袖箍”先發聲問話,聽着像是來給鄒順才撐腰的。
緊跟着,那“老核桃皮”也說話了。
“你們這倆小夥子,剛才進院兒還客客氣氣的呢,一進屋怎麽就翻臉了!現在可不興禍害人了,你們在人家裏這麽折騰,是想‘進去’呀……”
在他們身後還有一個絡腮胡子的老工人,手裏拿着一把鐵鍬,也氣憤填膺地說。
“你們倆一看就不是什麽好鳥!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來我們院兒胡來!今兒要不說清楚了,小心你們出不了這個院兒!”
而那鄒順才一見這些救命恩人來了,卻興奮得像打了雞血。一臉的鼻涕眼淚也不抹,就大聲嚎起來了。
“包主任,秦大姐,老陳大哥,你們來得正好!再晚來一會兒,我的家可就全完了!這倆小子是真正的強盜!快,快去叫公安和工人民兵來呀!别讓他們跑了……”
得!這就叫無風三尺浪,平地起波瀾!事兒竟然褶子了!
陳力泉不無擔心地望着洪衍武,等他拿主意到底是打還是走。
可洪衍武呢,其實剛才一動手,他就預料到平房不隔音,或許會有人來過問,于是早想好了應對的辦法。所以他不但沒一點兒慌張,一聽這幾個人的姓兒反而差點沒樂劈了。
他自己還跟這兒瞎琢磨呢,心說這幾位怎麽那麽巧,都湊一塊兒去了,好嘛,包青天、秦香蓮、陳世美都有了,這都夠唱一出“鍘美案”的了……
“各位大媽大叔,一看你們就都是熱心的好人,能過來是怕鄰居受委屈。可也先别急,這事兒到底怎麽回事,你們也不能隻憑所見就下判斷,更不要偏聽偏信,反倒保護了真正的壞人……”
洪衍武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臉上波瀾不驚。他也心知這是最重要的,必須表現的異常沉穩,在這種情況下才能壓住場面。
果然,他的這種反應讓幾個人遲疑了。幾個人互相對望一眼,最終還是那“紅袖箍”繼續詢問。
“那你說,到底怎麽回事?難道東西不是你砸的不成?”
“沒錯,大媽。東西是我們砸的,甚至還打了人!可有一樣,我們沒搶啊,姓鄒的胡說八道可不成!要不您讓他自己說,我們搶他什麽了?”
“這……”剛站起來的鄒順才有點啞口無言,不過他馬上反應過來。“你們砸東西打人也不行啊,還沒王法啦!”
“就是!憑什麽打人砸東西,你得說清楚了!這不是頭兩年了……”那姓陳的老工人脾氣暴,忍不住聲援鄒順才。
“爲什麽?他欠揍!宰了他都不冤!我倒想問問,各位大媽大叔,你們知道這‘鄒蛤蟆’的老底子嗎?他原來可是白紙坊街道辦的小頭頭,現在怎麽又成這副田地了?”
洪衍武這幾句話一問出來,鄒順才頓時心虛了,而那老幾位則全暈了,不由面面相觑。
唯有“紅袖箍”大概是因爲是“民革委”的人,像是知道點内情,睜着老眼有些驚訝。“小夥子,你是說……”
洪衍武趕緊順勢應承。“對了,大媽!您覺着他欺負人家一個女人的事兒能這麽輕易就算了嗎?就這麽個‘踹寡婦門,刨絕戶墳’的下流玩意,當初靠着手裏的權力,能把一個女人沒了路走。要能容他平安過日子,這天底下還有道理可講嗎!是!政府沒判他,可那是因爲他上面有人。我們就是普通老百姓,沒什麽其他的辦法,但爲了自己家裏人,卻不能輕饒了他!您幾位要覺着我做的不對,随便你們處置,可你們也得容我出了這口惡氣才行!”
洪衍武這番虛張聲勢、把真假摻雜在一起說的話,可謂是天衣無縫。
别說讓鄒順才徹底傻了眼,支吾着分辨不清了。連那老工人也急茬地瞪了眼。
“啊!這姓鄒的這麽王八蛋呢!”
緊跟着,“老核桃皮”也叫起來,“哎喲,我們哪兒知道啊!”
她轉臉還沖“紅袖箍”埋怨上了。
“我說包主任,這姓鄒的可不能再讓他住我們這兒啦,當初他搬來,看他流裏流氣的我就反對。街道怎麽非把這種人往我們這兒安排啊,就不怕大家夥的孩子跟他學了壞呀……”
在當年,亂搞男女關系的事兒可是最爲人不齒的,就更别提禍害良家婦女了,不誇張的說,在廣大人民群衆中,對在這種事兒上犯錯的人,認爲槍斃都不過分。
即使是在流氓的圈子裏,弄“花事兒”的“杆兒犯”和“花匠兒”也讓人瞧不起,無論進那兒的“号”,都是讓各路犯人加倍揉搓的灰孫子。
所以這樣一來,這老幾位熱心人的立場頓時改變,不但再沒人替鄒順才出頭了,反而對其都報以鄙夷的蔑視和斥罵。
鄒順才有苦難言,哭喪着臉隻是無力地哀求。“他……這……這不是那麽回事……那都是過去了……你們可不能不管啊……”
陳力泉雖沒說話,卻一直用佩服的目光凝視着洪衍武。
他覺得這個好哥們實在是會看風使舵、随機應變,辦事說話都能做到臉不變色心不跳,在心裏不由默默爲洪衍武這避重就輕、翻雲覆雨的詭辯暗挑大拇指。
隻不過這種事兒其實也得換角度看,在陳力泉的眼中,洪衍武自然是“每臨大事有靜氣”,可要是讓大多數的人評價,那恐怕真就是“揣着一肚子的壞水兒”了。
最後還是“紅袖箍”率先表達了對這件事的新态度,一語定音便給事情定性了。
“這就叫自作自受吧,人還是不能幹虧心事兒啊。行了,這事兒我們不管了。可你們倆也得悠着點兒啊,打呀砸的不算什麽,頂多折胳膊斷腿也就到頭了,可千萬别弄出人命來……”
說罷,老太太竟帶頭走了。
“老核桃皮”是追着“紅袖箍”走的,離去前,倒是額外多饒了一句。
“你們倆也别急,再有鄰居過問,我幫你們解釋,可你們最好能在天黑前完事兒,我不是催你們啊。我們家小孫女膽兒小,晚上來家吃飯……”
老工人性子是最直的,走的時候還有點臉紅,看着挺不好意思的。
“兩位小兄弟,今兒是誤會了。不知者不怪嘛。要我幫忙不要,我幫你們砸!不用?行,那好好給丫長點記性!要是法律不管,就該當煽了他!什麽玩意,跟他做鄰居得倒八輩子黴,呸!”
就這樣,洪衍武點頭哈腰,禮貌周到地送走了這出“鍘美案”,等再關上門的時候,他就再無半點顧忌了。
看着顫抖的鄒順才,洪衍武露出了一副獰笑。
“老孫子!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啊!這下,還有什麽可說的!咱們繼續吧……”
鄒順才一屁股就坐倒在床上,面帶驚恐地打起商量來。“祖宗,四百塊,四百塊饒了我,行嗎?這是我所有積蓄了,家裏的其他東西随便你拿……”
可洪衍武聽了卻勃然大怒。“放屁!你早幹嘛去了!現在這就是想坑我!這些人可都眼睜睜看着呢,我要從你這兒拿走這些大盤子大碗、壇壇罐罐的,不真被你說成白日行搶啦!告訴你,再不放聰明點兒,老子拆了你的蛤蟆窩!”
說罷,餘怒未消洪衍武一腳向屋裏頂着房梁的一跟圓木踢去,“喀嚓”一聲,柱子應聲而斷,倒向了鄒順才。
可就在鄒順才蛤蟆跳一樣地狼狽躲避,洪衍武泛起得意神色的同一時刻,又聽房上“咔嚓嚓”一陣響,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竟從頂棚上掉了下來,帶着風砸向洪衍武的腦袋。隻憑感覺就知道不輕!
我(操)!完了!還他媽有機關哪!
這是猝不及防的洪衍武,當時腦子裏唯一閃過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