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他沒想到父親遭過這麽多的罪和委屈,二也是那叫什麽“挫虎龍”的玩意價格着實驚人。
五千塊!
在這個大部分人全靠死工資過活的時代那是什麽概念?
當時城市居民每人每月的平均生活費僅爲10元左右,一個成年人的月工資基本能養活一個三口之家。
剛剛作古的兩位偉人生前工資定爲國家行政三級,才不過404.8元。軍隊中大軍區級别的工資标準是360元。京城警務工作者最高的1級工資标準是130元。工人階級中,工種最牛的八級電工最高待遇是103.35元。
還有,1977年我國GDP是人均186美元,按當時國家官方外彙牌價兌換标準是,1美元兌換1.4962元人民币。
這也就是說,這五千塊相當于當年的3341.8美元,是整整18個國人一年内創造的全部财富,可保尋常百姓人家數十年吃喝不愁。而這筆錢,哪怕是當時國家最高領導人不吃不喝,也要幹上小兩年。
甚至于在2010年之後,還有一位京城師範大學教授專門對八十年代出現的“萬元戶”含金量做過評估,并爲此發表過一篇權威學術研究報告,這位教授認爲随着近三十年通貨膨脹的侵蝕,當年的一萬元,基本相當于當下的“255萬”!
若是以此标準來衡量,這七十年代五千元的價值至少要等同于今日的150萬元,絕對算是一個相當可怖的天價了!
所以哪怕是曾有過億萬身家的洪衍武,此時聽了也難免神色不定,不敢置信。
于是躊躇了一下,他忍不住就對王蘊琳表示起心中的質疑來。
“媽,您不是說這個壽敬方和爸有宿怨嗎?那‘挫虎龍’又是個什麽東西?我可從沒聽說過!您說他不會是虛言妄語、落井下石,想借機訛咱們吧?”
可沒想到王蘊琳雖然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但卻對壽敬方的醫術及人品深信不疑。
她甚至告訴兒子,如果非要在醫院與壽敬方之間做個選擇,無論是洪祿承還是她,都會堅定無疑地選擇相信壽敬方。洪衍武父親的病,也隻有壽敬方說能治,才有一線希望。
至于當年的恩怨,那也不是因爲壽敬方和洪祿承之間确有什麽根本上的沖突矛盾,而是因爲時代造就,世事弄人。
緊接着,王蘊琳就爲洪衍武詳細地介紹起壽敬方與洪家淵源來。
王蘊琳之前已然告訴過洪衍武,說壽敬方是太醫院壽家的後人。洪、壽兩家自祖上合辦“衍壽堂”起,就一直在打交道,他們之間的合作也談得上親密無間、和諧默契。
隻是王蘊琳還尚未提及的是,随着洪、壽兩家一代代人的感情日益加深,到了壽敬方和洪祿承這一代,兩個人不僅自**好,一起玩耍長大。而且洪、壽兩家還多了一層姻親關系。
洪祿承的母親其實就是壽家的姑奶奶,所以論起來,倆人還有着一層表兄弟的關系。若是洪衍武見到壽敬方,還真得稱呼他一聲表叔呢。
另外,壽家也一直有心再親上加親,壽敬方的父親壽藥予,當年甚至還想過要把壽敬方的姐姐壽菘藍許配洪祿承,隻是後來洪祿承對王蘊琳一見傾心,這門在兩家人口頭上提及過多次的親事才沒成了。
至于壽敬方的醫術,那自然源于家學。他在其父的傾心傳授下,掌握了不少清宮壽藥房、内藥房的禦用秘方。
并且他在醫學研習的道路上,自幼就很有天份。他四歲起已能熟背《湯頭歌》、《藥性賦》,八歲就能開方子,十四歲時僅靠一根銀針就醫活了一個倒卧街頭的急症病人。
這就使得他的父親常常對外炫耀,說自己兒子是百年不遇的醫術奇才。偶然的一次酒醉,私下裏甚至還曾放言,“若不是兒子年紀輕,恐怕京城四大名醫裏的一位,那就得換人了。”
這樣的醉話或許說的是有些過了,但壽敬方也确有真材實學,他的醫術之高超絕妙,在京城是有口皆碑的。
因他最喜愛琢磨疑難雜症,又專愛看名醫們整治不了的病。并且天長日久下來,也的确治好了不少。以至于當年京城有不少病人專在最後關頭來請他,以求一線生機。
其實,這恰恰是壽敬方最聰明的地方。
一般這種病人,基本都是到了該準備後事,死馬全當活馬醫的程度了。治好了是“妙手回春”、“起死回生”,如若治不好,也是“死生有命”、“無力回天”,病人家屬隻有感激的,斷然沒有來找後賬的。
于是乎,當年壽家的匾額就特别多。不誇張的說,壽家的牌匾收了整整兩間大屋子,僅“妙手回春”“岐黃聖手”的大匾,若是一個挨一個地排滿喽,比壽家居住的胡同還得長出三塊去。
雖說這些匾不能吃也不能喝,可從某種角度而言卻另有奇效,那就是從而擡高了壽敬方的診費。
别看京城的四大名醫診病一回要八十大洋,換壽敬方那可是要以金條論價的。再加上他開的方子都要求從“衍壽堂”去抓藥,所以實際上,壽敬方恐怕才是京城第一的闊大夫。
想如今四大名醫均已作古,世上若還有人能治好病入膏盲的洪祿承,大概也隻有這個壽敬方了。
可既然有這麽好的大夫,何不早些去請呢?
說實話,洪祿承和壽敬方已經近二十年沒來往了,而且是負氣斷交。其中的緣故,說起來也是相當無奈。
1955年,洪家的飲食業店鋪剛完成合營,一位區裏主管醫藥行業的幹部就又來找洪祿承幫忙。
得知這位幹部是因爲衍壽堂合營的事在壽家碰了大釘子,來找他當說客。于是,洪祿承便帶了任務去壽家規勸壽敬方。
不料進了門後,洪祿承剛一提出來意,這位素來對他禮敬有加的表弟,竟頭一次跟他摔了咧子(土語,發脾氣,極度情緒化背後還隐含着挑釁性)。不僅冷嘲熱諷斥責他“管得太寬”,還陰陽怪氣地貶損他的“覺悟太高”,這樣一來,自然就談不下去了。
幾天後,洪祿承再次上門,本打算和壽敬方平心靜氣好好談談,以便幫其認清形勢,免得他吃虧。可這次壽敬方卻徹底翻了臉,爲了保住祖業,不僅橫眉立目摔了茶杯,還臉紅脖子粗地把洪祿承趕出了家門。
臨了還罵他,“你賣你洪家的祖宗我管不着,壽家可不賣祖宗。”一句話,讓洪祿承鬧了個沒臉。
再之後,已嘗過了苦頭,深知其中利害關系的洪祿承左思右想,終是不忍坐看表弟犯錯誤,躊躇了一番就又去登壽家的門,不成想卻遭遇鐵将軍把門。
自此,壽敬方好似憑空消失了,不僅家裏、店裏,就連遠近的親戚朋友家都找過了,也沒再見他的身影。
洪祿承心裏自然明白,壽敬方這是打算躲起來不見人了,大概什麽時候上面說不合營了,恐怕才能再找着人。
這麽一拖延,竟拖到了1956年。
那個幹部身上由于有合營任務給壓着,也是真沒轍,被壽敬方這一手給徹底逼急了,他居然想要去求公安機關裏的熟人幫忙,以“攜款私逃、拖欠工資”的罪名通緝壽敬方,借此把人給逼出來。
洪祿承得知後,生怕最後弄假成真,壽敬方别再惹出大禍來,于是無奈下,隻得爲幹部出謀劃策。他提出既然壽敬方不露面,不如先拿洪家的股份合營,等區裏派人進駐後接管了店鋪,壽敬方就是想反對也晚了。
這一招果然奏效,就在區裏接管店鋪的第三天,壽敬方就出現在位于重文門的“衍壽堂”老鋪裏。
洪祿承一得着信就馬上趕了去,可等他趕到的時候,代表着官方的新任經理,也已經和壽敬方吵得熱火朝天了。
洪祿承詢問下才得知,原來壽敬方不知從何處趕來,帶着一身的塵土,一頭的油泥,風風火火一進店就大聲斥責,不僅攔着店員們不讓搬東西,還固執地要把政府新派來的人手都趕走。
經理出面安撫,雖百般解釋卻仍是無用,不滿中就抱怨了一句,大緻意思是說,連京城的四大藥鋪都已經完成公私合營了,你“衍壽堂”也應該向這些藥鋪積極學習,力求進步才對。
豈料壽敬方卻毫不客氣地用冷笑回應。
“四大藥鋪?那你就去問問他們,我‘衍壽堂’的買賣他們能幹嗎?要我向他們學習?那不整個颠倒了。我看你才是四六不懂,整個一棒槌。”
這尖刻的譏諷立刻讓老店員們都笑了,經理大概真是個外行,雖面紅耳赤卻不明所以。
随後才有店員給經理解釋。
原來參茸莊指的是有雄厚資本和長期信譽作爲支撐,可以收售人參、鹿茸、麝香等高級藥材的闊買賣。
在藥行裏,公認參茸莊要比其他隻經營丸散膏丹、湯劑飲片的藥鋪高出一等。而整個京城裏,除了“衍壽堂”和“慶仁堂”之外,再無别家藥鋪能挂參茸莊的牌子。就連出了個京城市長的嶽家“齊仁堂”也不過是普通的藥鋪而已。
弄清楚其中關隘之後,經理卻被壽敬方的傲慢所激怒,馬上抓住話柄說他是“搞壟斷經營”。倆人言辭沖突就此越來越激烈,最後竟硬頂起來。如果不是洪祿承及時趕到,弄不好就真動起手來了。
不過,洪祿承的出現也顯得相當尴尬。因爲他心知肚明,自己已經站到壽敬方的對立面上。而他的勸告,壽敬方根本不會聽得進去。
果然,壽敬方對洪祿承的态度極爲冷淡,不僅對他整個人視若不見,對他的話也充耳不聞。接着,更是索性走出街外,一屁股坐在大門的台階上,硬堵住門口不讓任何人進出了。
這麽一來,可真把經理招急了,跳着腳招呼人手,要動手強拉開耍賴的壽敬方。
洪祿承知道壽敬方的執拗,怕真的激化沖突不好收場。情急下别無他法,他隻有代替經理親自出馬,招呼幾個熟悉的夥計一起把壽敬方硬架回了家,并把他鎖在房裏三天,給他“敗火”。
三天過後,壽敬方一被放出來,就重新跑到了“衍壽堂”去。但此刻塵埃已然落定,店鋪一切交接手續都已順利完成,就連“衍壽堂”的招牌都已經換成了“人民藥店”。
壽敬方隻有抱着硬讨回來的老匾,泣不成聲地對随後追來的洪祿承說,“我早知道,早晚的事!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你進步去吧!你積極去吧!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是吧?”
洪祿承在愧疚中,心知自己是把壽敬方給傷透了。而這種感受,他也曾深有體會,根本無言以對。
就這樣,他們表兄弟之間出現了巨大的情感裂痕,此後再沒見過面。哪怕是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洪祿承讓妻子王蘊琳帶着高價弄來的吃食去壽家探望,試圖和緩關系,也隻是白跑了一趟。
禮物壽敬方是一樣沒收,他隻讓王蘊琳帶回來一句狠話,“壽家人就是餓死,也要不到你們洪家的門前”。
再之後,那就是“憶苦思甜”和“十年運動”了。洪祿承既是自顧不暇,又因兩家人的成分都過“高”,怕去壽家再多個“私下串聯”的罪名,誰都落不了好去。于是,想着冰釋前嫌的心也就逐漸淡了,也就再沒有去打擾過。
洪祿承和王蘊琳其實都沒想過,今生他們還有與壽敬方見面的一天。更是沒想到,這一次王蘊琳一去,竟然一點沒費勁,還真的把壽敬方給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