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覺岸

吃過飯,洪衍武張羅着要洗碗。

但王蘊琳卻執意要和兒媳婦徐曼麗一起洗,兩個人燒了一鍋堿水,說這樣去油效果好,才能把碗洗幹淨,否則洗不淨的碗擱時間長了有味兒。

洪衍武隻得罷手,便轉回屋,主動要求把父親抱去套間裏的小床上休息。

洪祿承的全身的重量很輕,雖然穿着厚厚的棉衣,可洪衍武還是能感受到父親骨骼的質地,相當硌人。

而當他把父親抱到小床上時,雖然很輕地放下,可父親的腿一碰到床鋪,還是疼得渾身冒虛汗。

洪衍武看得實在揪心,也知道再任其下去,父親隻有死路一條。便說,“您這腿咱們得盡快找個大醫院去看,去協和、去同仁、去友誼、去玄武、去積水潭,挨個試試,不能再耽擱了……”

可洪祿承卻說,“咱們家庭成分,人家也就應付應付,去了也白搭,要不還能等到這會兒?何況,壽敬方也已經給我看過了,可他治得了病,卻治不了命。連他都搖頭,也就……”

說到這兒,洪祿承突然打住,歎了口氣後就閉上了眼躺下了。

洪衍武見狀便知道父親不想再說,雖然他對其中細情還聽得不甚明了,更不知道這個壽敬方是誰,但想着父親的情況等有空自可以去細問母親,于是便知趣地閉了嘴,輕手輕腳退出了房。

随後,他又找回了廚房去,王蘊琳和徐曼麗已經把碗刷得差不多了,洪衍武根本插不上手,卻又不肯走。

王蘊琳看出他有事,就讓兒子有話直說。

洪衍武先躊躇了一下,才頗不好意思地對徐曼麗說,“大嫂,我想借你一瓶酒和兩個罐頭用用,我今天誤傷了水師傅,現在想去給人家賠禮道歉。可空手上門不是不太好嘛,顯得咱不誠懇。何況水師傅脾氣還好,可水嬸兒和水瀾娘兒倆,一個比一個能‘撅’人,要沒個‘禮’,弄不好連門都進不去……“

“你想得還挺周全,早幹嘛去了……”

徐曼麗一聽就樂了,先開了句玩笑才接着說,“甭客氣,一家人什麽借不借的,東西拿回來就是家裏的。隻要媽同意,你要什麽盡管用。嫂子不小氣。”

對洪衍武的想法,王蘊琳也挺支持。隻是她說,送酒從沒有送單數的,便說還得帶上兩瓶酒去。同時,她也怕洪衍武聽不得人家惡語惡言的數落,便要他留在家裏,自己去代爲道歉。

可洪衍武卻堅決不同意,反一臉凝重。

“我自己惹出的事兒還得自己去解決,您護得了我一時,護不了我一輩子,更何況我哪能忍心您替我陪笑臉呢?您放心吧,我是去解決問題的,不會再惹出新事端來,就是水師傅他們打我罵我,一口痰啐在我臉上,我也決不惱。請您再信我一次吧……”

聽了這一席話,王蘊琳和徐曼麗當時都楞了。

特别是王蘊琳,她這才意識到,這日子過得還真是快,兒子确實不是以前的兒子了,長大了……

很快,洪衍武就帶着酒和罐頭出了家門,自己摸着黑進了西院,找到水庚生的家。

今天也算他運氣不錯,水瀾那丫頭不在家,水家除了水庚生倆口子,就隻有一個還在上小學的三丫頭水漣。

所以雖然水嬸兒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态度着實不怎麽和善可親。可水家的戰鬥力畢竟少了一半,水庚生本人又是個講理的人,洪衍武倒也不覺得頭皮怎麽發麻。

總之,一番自我檢讨的道歉說完,水庚生就已經原諒了洪衍武,甚至還約束着老婆不許再甩什麽不好聽的片兒湯話,(土語,就是形容說了一大堆都是些沒用的,沒有說到點上,并且含有故意避開話題的意思,不着邊際,說了跟沒說差不多,等同于瞎扯淡)唯一難辦的,倒是水庚生說什麽也不肯收下東西。

最後,直到洪衍武又說,“您不收下就是心裏還有芥蒂,我父母也會爲我而愧疚,他們今後也就再沒法和鄰居們打交道了。就算您給我父母個面子,沖着他們行不行?”水庚生這才不得不順從。

或許真是那兩瓶子酒價格不菲,兩大瓶荔枝罐頭也透着圓潤可愛。洪衍武要走的時候,水嬸兒的氣也平了不少,一邊送他出門,一邊說,“你小子這不是挺明白道理的嘛,急眼的時候怎麽就那麽混呢?”

結果洪衍武腆着臉回了一句,“這還不因爲您不待見我嘛。咱們這條胡同可就數您會管教孩子,仨閨女個個出息。以前您要肯對我上上心,我哪兒會像現在這樣,沒準兒還跟您家的水瀾那樣,也成知識分子了。”

就這樣,一句玩笑話,還帶着恭維。把水嬸兒那滿是官司的臉,也給徹底抹平展了。

當洪衍武走出西院的時候,街上已經空無一人,隻有路燈閃着昏幽幽的白光。

他目前身處的環境和位置都挺絕妙的。後面是剛剛賠罪道歉的西院,面前則正沖東方,那裏是東院,是他的家。左手北向通往陳力泉工作的煤廠,右手南向則是半步橋的第一監獄。

這簡直就像他身處在一個未知命運的岔路口上,每一個方向代表着一種完全不同的命運。

而他望着左右冷冷清清的街道,也忽然産生了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不由得一下子站住了,忍不住觸景生情地開始細思自己的處境。

真是有意思呀,他重新回來之後,對周圍的一切感覺既是那麽的熟悉,也是那麽的陌生。

他所熟悉的是福儒裏的環境、鄰居,和家人的樣子,這些似乎就像他當初沒有從這裏離開過一樣,和他的記憶中完全一個樣兒。

而他感到陌生的卻是這個時代的思想意識、價值标準和行事準則,以他目前的心态和認知,無疑是與目前的處境格格不入的。

還有,在他回來之後,明顯已經觸及了一些從沒發生過的事,也認識了一些從沒見過的人。尤三要不是因爲他,絕不會被抓,同樣的原因,兩個警察也不會立功受賞。這是不是就是人們常說的蝴蝶效應呢?

那麽他父親的病呢?泉子的命呢?母親和妹妹的身上悲劇呢?還有大哥二哥和他的關系?他們原本的命運,在他的幹預下是不是也會發生一些改變,最後會得到和他經曆過的完全不一樣的結果呢?

不知道。

但不管怎樣,這些至少是他拼了命也想去改變的事。

寒風陣陣撲面,讓洪衍武不免又聯想到了所面臨的具體難題。

赤手空拳回到1977年的自己,不但沒有任何社會背景,沒有工作,就連京城的一個居民身份都沒有。僅僅靠一點塊頭兒,兩個秃拳,能在社會上殺出一條路嗎?

是的,他是對曆史走向有充分的了解,也對社會變革有着前瞻性的見識,以及十分豐富經商經曆。

可也要知道,1977年可仍然是一個禁锢的年代,一切要受死闆的規章制度和政治形态領導,連法制都需重新建立,還根本不許做買賣,人要沒有工作就什麽都不是,就得餓肚子。

那他的這些本事,現在能有用武之地嗎?他又如何能盡快改變家裏的窘狀?何況離父親的病發,頂多也隻有兩年的時間,這麽短的時間内他能找到治愈父親的辦法嗎?

一種孤單無力的感覺不覺油然湧起,洪衍武的心裏充滿了對家族命運難以掌握的不确定性。他不由仰望星空深吸了一口氣。

結果這一擡眼,他又看到了那黑黢黢的,跨越東西兩個院子的過街樓。而過街樓南面镌刻的“覺岸”二字在月光的照映下,竟然隐隐泛着一層銀色的光暈。

他還記得,兒時就曾聽街上老人聊天時提過,說早年這裏是通往京師第一監獄的必經之地。

當年押運犯人的時候,過街樓北面的“金繩”迎面而來,意味法律的準繩不可動搖。而犯人刑滿釋放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南面的“覺岸”二字,意思爲重新覺悟,回頭是岸。

想到這裏,他不禁癡了……

洪衍武心裏的疑惑和不安,恐怕一時也無人能解答,不過有一些事情卻是因他而起,也是因他而變。因爲與此同時,在京城的各處地方,都在發生着深受他影響,與原本的曆史走向有所偏差的情景。

永定門外景泰西裏二号院的一間小房裏,在一張堆滿了花生殼和空酒瓶的圓桌旁,長着一副吊喪眼兒的“邪唬”,正熱血沸騰地跟一個脖子上有道刀疤的人請戰。

“程爺,您就讓我帶人去吧,丫過去雖然輝煌過,可回來人單力薄,已經是過了景兒的玩意兒了,誰還拿他當盤菜啊……”

“程爺”沉默了半天,卻沒說話,擡眼一瞟,問其他的人。“你們呢?都什麽意思?”

總是愛打盹的“老貓”先笑了笑。

“照說是該不死不休,可畢竟‘紅孩兒’和咱們的老把子‘大得合’得爺有交情,咱們過去也求過人家幫忙,這就翻臉不認人,好嗎?”

“邪唬”急了,一瞪眼。“操!是他把尤三‘擡’進去了,好不好!這小子已經和‘雷子’攪一起了,還談什麽交情!”

老愛頻繁眨眼的“皮子”馬上反駁。

“不是那麽回事啊,我都摸清楚了,人家‘濕了腳’找尤三‘盤道’,可這傻玩意兒不知深淺自己拿大,非作死誰攔得住啊……”

“邪唬”不愛聽了,還想嚷。但“程爺”卻一擡下颏制止了他,随後“程爺”便轉頭凝視還未發言的“二頭”,頗有些意味深長地問。

“你呢,什麽意思?”

一直沉默的“二頭”不得不發話了,他想了想,才斟酌着說。

“硬茬兒無疑,誰都不想碰。要****就得準備着‘大出血’,沒一場腥風血雨不可能……不過,要想息事甯人恐怕也不行。先别說這事兒如果不出頭,在小的面前沒法交代。就說您還占着人家半條40路的事兒,現在吐出來舍得?所以到底怎麽幹,還得您掂量。”

“程爺”不禁又沉默了。

“二頭”也照舊悶頭抽煙,隻不過他的眼裏,已不爲人知地浮現出一種陰冷的笑意……

右外東二條的一棟簡易樓,田連長的宿舍裏,東莊派出所的孫副所長也正在跟這位軍代表做請示彙報。

“……就是這樣,您去開會不在家,秦問就徹底搶班奪權了,我極力反對也沒用。”

“他(媽的),他們還是有兩下子,沒想到真把人抓着了。”

見田連長不談正題,孫副所長可有些急了。

“領導,我給您打過電話之後呢?下午您跟上級怎麽說的?他秦問敢支持邢正義和趙振民兩個刺兒頭私放嫌疑犯,上級要怎麽處理他們?”

“怎麽處理?抓賊立功受賞,該表彰表彰呗。我告訴你,我今天也才知道,這邢正義我都惹不起,上面竟然主動問起他來了,知道他抓了賊的事兒相當滿意。告訴你,這小子他後頭有人……”

“他後頭是什麽人?連您也忌憚?”

“還不清楚,但能量相當大,聽說是剛起複的大幹部……”

“啊!那,那我怎麽辦?”

“你有什麽怎麽辦的?繼續當你的副所長呗。你放心,這個是不會變的。不過正所長的事兒,你還再得等等。”

“難道這一分就這麽丢了?”

“丢了就丢了呗,山不轉水轉,來日方長,我都不急,你着的什麽急呢?你以後幹什麽要多動腦子,特别是對邢正義,要忍一些,和緩一下關系。對了,今後凡事不要做得太露骨了……”

南線閣街的一個大雜院。穿着藏藍警服的邢正義推着自行車興沖沖地走進院裏,他推到家門口後剛支好車,緊跟着就興沖沖走進家中。

“媽,媽,我回來了。”

一個慈眉善目,滿頭銀發的老太太聽見他的喊聲,應着從屋裏走出來。

“今天回來挺早,怎麽不加班了?累了吧?先好好洗洗,我這就給你熱飯去,等着啊。一會兒就好。”

“别,您先别忙弄飯。”邢正義一臉興奮。“媽,我今天親手抓着賊了,六個。不……一個……反正您先把酒給我拿出來,我要給爸好好敬杯酒。”

“好,你爸爸就愛喝酒,知道了這事兒也一定高興……”老太太高興應承着,很快從裏屋拿來瓶二鍋頭和一個酒盅。

等斟滿後,邢正義急切地接了過來,親手端着,去放在了堂屋西牆櫃子上的一個小供桌上。

在供桌的上面,端端正正挂着一個帶玻璃框的黑白大照片。

照片是一個身穿警察白色制服的老人,他神态威嚴又莊重,可帽子掩飾不住的,是左額頭上一個明顯的槍疤……

東莊派出所内,民警大劉獨自值班,百無聊賴中,隻有“嘩啦嘩啦”地翻閱今天的報紙。

而屋裏犄角旮旯,則铐着以尤三爲首的六個賊。

這幾個小子腿酸得不行,可铐着他們的高度很有講究,要坐地上,手铐就勒手,所以他們每個人也隻能不斷變化蹲着的姿勢,緩解酸麻的雙腿,才能好受一些。

這時就見屋門一開,趙振民樂呵呵溜達了進來,“大劉,一人值班呢?”

“你小子,廢什麽話,還不是那‘壞水兒’給排的班兒,要不你替我?”

見大劉沒好氣,趙振民就是一樂。“咱哥倆誰跟誰,你給根兒煙抽我就替你,讓你小子睡半宿怎麽樣?”

“真的?”

“不打诳語!”

大劉打了哈欠,伸了個懶腰,趕緊站起來了。“行,算你小子仗義。‘北海’還多半盒呢,煙和火我可都留這兒了啊,報紙也在呢,茶剛沏好的,自給自足吧你,我可睡去了……”

“得嘞!您好好歇着……”

“你小子注意點兒,别玩兒過火!”大劉其實也醒攢兒(土語,明白、了解其中小把戲)。

“老遊擊隊員了,同志請放心。”

趙振民一句玩笑話送走了大劉,緊接着就壞笑着掏出一副亮晃晃狗牙铐子,走到了尤三的跟前兒。

“咱們也别耽誤工夫了,爲了獎勵你今天大膽的揭發檢舉,政府現在要給你換個家夥!”

尤三的小臉兒立刻刷白,被那手铐的亮光一晃,就覺得從苦膽往外直泛苦水。

其他的五個一起低頭,誰也不敢再擡頭看趙振民一眼……

……就在洪衍武望着過街樓呆呆出神的時候,黑暗中,他猛地聽到有人喊他“小武,小武!你怎麽站這兒?在等我嗎?”

這是陳力泉的聲音,簡直就像嘹亮的軍号,叫洪衍武又激動又有勁兒。他這才發現,陳力泉蹬着輛自行車,已經停在了過街樓的下面,正眼睜睜瞅着他。

他趕緊迎着走了過去,“泉子,你回來了!”

“等急了吧?我已經拼命幹了。嘿,忘了跟你說,你的招兒真靈唉,‘煳嘎呗兒’晚上騎車回家的時候,在廠門口就摔了。還挺嚴重,腿折了,已經送玄武醫院了……”

洪衍武才不在乎什麽‘煳嘎呗兒’,他的眼前隻有滔滔不絕的陳力泉那張興奮的臉。

這是他最好的朋友。

在他兒時最孤獨寂寞的時候,泉子給了他最純真的信任和溫暖。

在他跟着玉爺辛苦學藝的時候,泉子與他一起分擔痛苦勞累。

在他上輩子沒回家之前,也是提前解教的陳力泉一直幫他照應家裏,送煤送炭。

在他面臨生死之際,還是泉子奮不顧身,以身相替……

世界上最永恒的不單隻是愛情,也有友誼和親情,泉子給他的,正是男人和男人之間的生死之誼!

泉子重義氣,重信諾。爲了朋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犯法也心甘情願。

有這樣的哥們,他還怕什麽!他還怵什麽!

無論如何,他必須讓泉子好好活着,讓家人也好好活着,讓他們全都變成最幸福的人!

洪衍武的心裏燃起了一團烈火,孤單和無力的感覺在火中傾刻變成一縷輕煙,完全消失。

洪衍武啊,洪衍武,老天爺是不會讓你平白回來的,一定是有什麽特殊的原因,或許,真正的原因就是爲了他們!爲了這些真正值得你關心的人!

你現在要開始新的生活,以新的姿态出現在社會上了,别猶豫不決多愁善感!你應該堅強如鐵!

“泉子,你還沒吃飯吧,先去我們家吃面。特意給你留着呢!”洪衍武發出了邀請。

“走啊,我可正餓着呢!”陳力泉毫不客氣,果斷答應。

這是1977年3月21日晚上8點多鍾,冷風刺骨,黑暗包圍着洪衍武和陳力泉。可他們兩個人一點感覺不到寒冷,一起結伴向觀音院東院走去。

目标——正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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