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讓王蘊琳能安心花用,他聽從了洪衍武的意見,就說是東莊派出所又把洪衍武丢掉的錢找了回來。那麽自然,有關洪衍武協助公安抓賊的事,他也在這個時候告訴了洪家人,并爲此又當着洪家人的面褒獎了洪衍武一番。
這個消息對洪家人來說,實在不亞于狗埋骨頭刨出了金子,草雞上房下了鳳凰蛋一般的新鮮。
洪祿承和洪衍争這對父子都不說話了,但看得出他們都在心底默默松了口氣,似乎開始覺得這個兒子,這個兄弟,也并非全然無藥可救。
洪衍茹的笑容更像花朵一樣,她像看着一個真正的英雄一樣地凝望着哥哥,那熱切而崇拜的目光,讓自以爲臉皮已經修煉到家的洪衍武相當不好意思。
不過最容光綻放的,還當屬洪衍武的親媽。
在王蘊琳的心裏,她這個母親的眼淚沒有白流,多年的期盼,多年的祈禱,也終究沒有白費。
從某種意義上說,她的兒子,是真正地回來了!
張寶成離開洪家以後,鄰居老邊媳婦因爲許久沒見着洪衍武,也刻意留下囑咐了幾句。
這個老太太是個頂能張羅的熱心人,她同樣爲洪衍武能學好而高興,眉開眼笑地打量着他。
“就知道你這月回來,可具體日子不清楚。我在派出所一聽說你這臭小子回來了,就惦記着開完會回來看你呢……”
“讓您挂念了,大媽。節後才批下假來,覺着也沒幾天了就回來了,我就沒往家寄信……”
“恩,你和泉子都算是好孩子。地震救人,都弄了個政府獎勵。特别是沒想到你還能幫公安抓賊,真是長進了……”
“地震救人是多虧泉子帶着我。抓賊是純屬趕巧了,我也就那麽回事吧……”
“到底出息了,說話也不沒邊沒沿的了,人實在了,好。”
“邊大爺怎麽樣?身子骨好嗎?”
“他還那樣,比我還忙,成天介不是擺弄花兒草的,就是釣魚,你說夏天釣,他冬天也釣,今兒個又出去了,還沒回來呢,多讓人揪心!我就怕他不定哪天腳一滑,再掉冰窟窿裏。挺大歲數的人,也不知道深淺。我看政府最好頒布個法,禁止釣魚,把老東西也給判個……”
當着瘸子不說短,老邊媳婦唠叨中一下意識到了什麽,趕緊閉了嘴,而爲了掩飾尴尬,她又故作姿态地摸了摸洪衍武的棉襖。
“不算厚實,也就是你大小夥子火力壯,不過轉天兒也就快暖和了……對了,還差點兒忘了。‘民委會’你就不用去了,省得再和那個‘臭茅房’锵锵,登記手續吾的(土語,什麽的)回頭我都替你辦了。”
“謝謝大媽。”
“甭跟我客氣了,我還不是沖着你媽。就這一年多,我是見天看着她掰着手指頭,苦盼你回來。現在好了,我這老妹妹都合不上嘴了……”
要說老邊媳婦今年已經有六十多歲,頭發雖然完全白了,但臉色卻紅潤潤的,透着利索、精神。
相比較,王蘊琳還有好幾年才到六十歲,精神頭卻顯得很衰弱,頭發花白,臉上布滿了令人揪心的菜色,反而顯得要老得多。雖然現在确實在笑,卻也透出一種難言的苦澀。
這種發現,立刻就讓洪衍武平自生出許多傷感和自責,他也是上過歲數的人,很清楚這是怎麽回事。
他知道,他邊大媽的大女兒在陶然亭公園裏賣汽水,二兒子在自新路的澡堂子裏當服務員,小兒子目前還暫時在内蒙兵團當知青。
雖說幾個人的工作都不怎麽樣,卻沒有一個人有什麽歪的邪的,所以老太太過得遠比母親要順心得多。而因爲自己,母親根本沒法跟人家比。
“你小子得長心哪,什麽不爲,也得替你媽好好想想!孩子,你得給你媽争氣!”
這話可謂正說在點兒上,洪衍武趕緊答應。
“哎。”
“說好了,再讓你媽傷心,我可不答應!”
他又是一次堅定的點頭。
“您放心。”
話說到這會兒也确實差不多了,老邊媳婦也怕自己再耽擱下去惹人煩,就告了辭動身往外走。
不過别看老太太不回頭,但嘴裏卻還意猶未盡地跟身後送出來的王蘊琳和洪衍武分别念叨着。
“蘊琳,你趕緊去做飯吧,缺什麽就到我那兒拿去,千萬别不好意思,做打鹵面是吧?有雞蛋沒有?面條夠不夠?說什麽也得讓孩子吃頓順口的不是……”
“老三,隻要你以後踏踏實實幹正經事,别惹你媽生氣。再等工作幾年,大媽保準兒給你介紹個好對象,你自己說是不是?傻孩子……”
其實這位熱心的老太太沒什麽文化,可不得不說她在某些時候特别會說話,這一下就說到了王蘊琳的心坎裏。
讓王蘊琳忍不住笑盈盈地看了兒子一眼。“瞧您說的……”
就在老邊媳婦走後不多時,王蘊琳抖擻精神帶着洪衍茹重新進廚房忙活的時候,洪衍武的大嫂徐曼麗也推着自行車帶着洪家唯一的第三代人進了家門。
今天也巧了,徐曼麗上班時得着了娘家打來的電話,下班就先騎車回了趟娘家,雖然從幼兒園接兒子洪鈞晚了,可卻帶回來一個布袋子。進門的時候,她眼裏還放着光。
洪衍争一看老婆這麽高興,有點莫名其妙,趕緊問怎麽了。
結果徐曼麗把口袋裏的東西往外一掏,亮在衆人面前,當時就把一屋子的人給驚着了。
敢情在節後,徐家來了一個從山(西)汾陽的遠親。這個人是當地一家酒廠的,剛剛提升爲副廠長,因爲公務第一次來京出差。
在當年,進京的人員要想辦成件事兒可是不容易。
不但手續繁雜,要蓋的章無數,而且各個廟門的位置和權限所在,一般人都不一定能摸清。再說當年的辦公風氣也是能拖就拖,效率低得很。
所以這個徐家的遠親由于對京城的情況極不熟悉,在京裏也就轉向了,手裏的事兒也就越拖越急。
不過好在他還有徐家老爺子這門親戚,無奈下便來登門求助。而徐老爺子得知他的困難之後,也很盡心地幫忙引領、指點,跑關系,沒多久,事情竟然是滿順利地辦完了。
于是這個遠親走的時候,爲了表達謝意,就通過合作單位的關系,給徐家人弄了不少的熟肉食品、罐頭和糕點,此外還把他們酒廠的好酒留下了半箱。
所以徐曼麗這天帶回來的,不但有一大盒子糕點,一隻大燒雞,四個水果罐頭、四個午餐肉,六根又粗又悍的火腿肉腸,還有兩瓶好酒。可謂是琳琅滿目,花樣繁多。
這些東西可挺沉的呢,徐曼麗帶着東西又不敢騎車帶孩子,實際上她是從幼兒園帶着孩子和東西,一直推着車走回來的,這也是她今天進門較晚的主要原因。
俗話說“好事成雙”,這可真算得上是一順百順。王蘊琳歡喜中一個勁兒地感歎,還是親家貼心,有什麽都想着這邊。
就這樣,這天晚上,在昏黃的燈光下,洪家的全家人異常難得地聚在一起吃了一頓既豐盛,又熱乎的團圓飯。
洪祿承破例從床上起來了,墊着厚厚的被子也坐在飯桌前,他眼神慈祥坦然,用顫抖的手跟大家一樣地拿起筷子自己吃飯。
而從廚房端着面鍋進房的王蘊琳,神色一樣的平靜疏朗。她一揭鍋,便使打鹵面的香氣充盈了整間堂屋。
洪衍茹幫着母親給大家端面,端給父親第一碗後,緊跟着第二碗就放在了洪衍武的面前。
洪衍武不好意思先吃,就把面碗讓給大哥。洪衍争疼媳婦,就又推給徐曼麗。徐曼麗自然羞紅了臉,最後竟又重新把面碗放回洪衍武的面前。
直到洪衍茹又端來兩碗面,這番轉着圈兒的客氣謙讓才算終止。
五歲的洪鈞本來在媽媽懷中已快睡着,聞見打鹵面的香味兒,眼睛重新又睜得滴溜圓,便張着小手也要吃。徐曼麗就隻好先拿自己的面去喂兒子。
洪鈞是個愣小子,他的眼長得象媽媽,鼻子像爸爸,皮膚挺黑,肉不少,可是并不顯胖。
他吃飯的樣子簡直就像隻小老虎,眼睛雖然一個勁兒瞅着洪衍武這個陌生的叔叔端詳,可一點不耽誤面條下肚。“呼噜噜”一陣,小半碗就沒了。
洪衍武打心裏愛這個黑小子,這種心情是他過去從未有過的,上輩子因爲和大哥鬧翻了,他和侄子的關系也等同路人。
“鈞兒呀,咱倆賽呀!看誰吃的快!看,叔叔吃了啊,一口就半碗……”
洪衍武開始逗弄這個小人兒,可洪鈞不理他這茬,自顧自吃得挺美。
結果洪衍武自己樂極生悲,一大口面條吸溜下去差點沒噎成個紫茄子,吭哧半天,有的面條竟從鼻子裏出來了。
這一下招得父親直咳嗽,大哥罵他沒溜兒,母親、大嫂和妹妹全都捂着嘴樂他。
不過洪衍武的心可是比碗裏的面條還熱了。這種家庭的快樂,實在是讓人舒坦,怨不得有人說老婆孩子熱炕頭是天下間最大的幸福!
這歸家後的第一頓晚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