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王蘊琳最後從糧店買完面條,趕到自家院門口的時候,不但天黑下來了,風也大了,還是很冷。
她拎着好不容易湊齊的東西,急切切就往家裏趕,卻不想才剛進院門,就被鄰居老丁一眼從窗戶瞅見,把她給叫住了。
老丁今天顯得有點反常,說話有點沒頭沒腦,一個勁兒數落他的二兒媳婦不懂事,又沒眼色又不會說話,還說平日她要有什麽做得不到的地方,讓王蘊琳别跟她一般見識。
這讓王蘊琳覺得有點納悶,可也隻能客氣地應承而不好打斷。
因爲京城人說話往往有點含蓄,有什麽事兒,也先得扯上幾句閑篇兒,這純粹是話裏的橋梁,是一種爲了過渡到正題需要。
可今天更奇怪的是,老丁最後也沒說出什麽子醜寅卯來,隻是叫老婆拿來一大包開花豆兒來,然後又說他二兒媳婦今天在院裏見着洪衍武回來了,讓王蘊琳帶回去給洪衍武嘗嘗。
王蘊琳欲待推辭,可老丁卻說,洪衍武小時候是最愛吃他做的開花豆,吃的蹦大屁還想吃。孩子受了一年多的苦,好不容易回家來,這多少是個心意,隻要孩子承他丁叔的情就行了。
老丁的手藝其實是從他嶽父手裏學來的,源于嘉慶朝就在玄武門外擺攤的“崩豆袁”。而由于袁家無子,招了避荒要飯進京的老丁當上門女婿,所以“崩豆袁”慢慢也就變成了“崩豆丁”。
舊京時,“崩豆袁”可一直是整個南城的老百姓,陰天唠閑磕時最好的助興佳品。
無論是鋪子裏售賣的花生、瓜子、崩豆、開花豆、還是糖炒栗子,味道都是頂好的。逢年過節,或趕上婚喪嫁娶,甚至還有北城的人專程趕過來光顧。
可惜後來到了老丁經營的時候,由于日僞時期經濟大蕭條,好好的鋪子敗落成了一個小攤兒。而解放後又搞了公私合營,老丁便甩手把攤子充公,自己進食品廠當了工人。從此,京城人也就徹底沒了這種口福。
要說起來,當初洪衍武和陳力泉學藝時補充營養的炒黃豆,就是老丁親手炒制的,這也可以算是一種特别的福氣了。
天氣很冷,王蘊琳手裏的東西也沉,再說她又惦記着家裏,更何況老丁這人平時有點小摳門,今天能主動送出這一包開花豆,那也是相當大的面子了。
所以王蘊琳固然覺得不太好意思,但也隻略微推讓了一下還是收下了。
至此,老丁才喜滋滋頻頻點着他那秃腦袋瓜兒關門回屋,放王蘊琳回轉家門。
可當王蘊琳興沖沖地一直走進家門後,她卻發現家裏的情形竟然完全超乎了她的想象。
堂屋裏雖然亮着燈,可一個人沒有,等她把東西放在八仙桌上後才發現,所有的人竟然都待在洪祿承養病的偏屋裏。
再等她走到偏屋門口才看清,大兒子洪衍争坐在病榻前的一張凳子上,似正在對他的父親小聲兒說着什麽。
她的閨女洪衍茹,則垂着淚站在一旁,連大氣兒也不敢出。
而最最讓她揪心的,是她那一年未見面的小兒子洪衍武,竟然垂頭喪氣地跪在了榻前!
王蘊琳自然是不知這異樣的情形所來何爲,但她隻見丈夫陰沉的臉色和這場面,便體味到事情或許很嚴重。
不過或許是因爲房裏的幾個人之間太過專注,他們竟無一人聽見王蘊琳剛才拉開堂屋門的聲音,也并沒有發現她現在已在門前。
直到王蘊琳主動問了一句“你們這是怎麽了?”,才引起房内衆人的注意。
于是,三兄妹都帶着略感意外的表情,齊齊叫了一聲媽。
王蘊琳的心裏,此時雖然七上八下的一點兒不貼譜兒,但畢竟母子連心,一聽見洪衍武這一聲“媽”,她竟差點掉下眼淚來。
此刻,她便再顧不得其他,緊走幾步撲上去,不避髒不顧臭地抱了洪衍武,一口一個“兒子,你受苦了!”
可等她再想好好看看洪衍武的臉,再仔細噓寒問暖一番地時候,歪躺着的洪祿承又咳嗽着說話了,隻是一句,便又讓她激動的心情沉了下去。
“吭,吭……蘊琳,你把老三帶出去說話吧……吭……我現在不想再看他。怎麽回事,老大會告訴你……”
片刻後,除洪祿承以外的洪家人都從偏屋去了堂屋。
盡管堂屋的爐子也燒起了旺火,可沒人感到溫暖,所有人都覺得屋裏的氣氛簡直比屋外還寒冷。
這是一場家庭内部的批判會,挨批者是洪衍武。他垂手而立,一副自知有罪,畢恭畢敬的樣子,就像過去一樣,這樣的訓導在洪家已經經曆得太多了。
而主要發言人,自是洪衍争無疑,他坐在凳子上,把他所知的一切都跟王蘊琳仔細描述了一遍。
接下來則是洪衍茹替洪衍武分解求情,因爲在她看來,事情都是由她而起,實在不能全怪在想護着她的哥哥的頭上。
不過,顯然洪衍争卻不是這麽看。他認爲洪衍武是本性難移,狗改不了****,根本就是惹事生非的活祖宗,一天不打架就手癢癢的災星。
他也是氣毀了,痛罵了一頓後,他還憤憤不平地一個勁兒埋怨着。
“這小子太有本事了。連我的話都不聽!我讓他道歉,他不但不照做,還當着我的面兒把購物本從人家手裏硬搶過來的。這下好,購物本是回來了。可他不但把毛遠芳罵跑了,把人家售貨員給打跑了,他居然還把鄰居水師傅給傷了,把平日低頭不見擡頭見的那些老鄰居們都吓壞了!就連咱們院兒的丁家和蘇家,都聽見他胡說八道威脅大夥兒的那些混帳話了。您說,一下得罪了這麽多人!這以後不但麻煩少不了,咱們可怎麽出門見人呢?”
王蘊琳聽了老半天沒說話,這種場面已經把她乘興而歸的情緒全弄沒有了。
可始終不開口終究也不行,片刻後她總算想起一件事來,于是就開口問洪衍武。
“老三,你今天回家時候,是不是見過丁家二兒媳婦?”
洪衍武想了想才記起來。
“是。我進院時候,她盤問過我。”
“你對人家不客氣了?”
“沒有,我一告訴她我是誰,倒是她自己吓得把門關上了,在門後還教訓孩子别理我,說我是勞改犯。”
話說到這裏,王蘊琳把一切都搞明白了。
老丁實際想表達的意思豁然,老丁送東西的原因豁然。
可她也知道,實際上這并不能怪在洪衍武的頭上,因爲一切不過是丁家自己做的欠妥,又是他們自己杯弓蛇影,瞎琢磨出來的。
反而洪衍武說完話時,嘴角浮現出了一種不知是自憐還是自嘲的笑意,倒是讓她鼻子一酸,心裏相當不是滋味。
爲了這個,她默默盯着洪衍武的臉,端詳了好一陣兒才歎了一口氣。
“老三,你知道錯嗎?”
“知道,我氣性一上來,什麽都忘了。是我誤會了水師傅,我也不該跟鄰居們發火。其實要是我自己的事兒,我也能忍下,可我真看不了妹妹在我眼前受氣,腦子一熱,就……”
“老三,你護着妹妹是對的,可要講究方式方法,不能一概胡來。何況做人要講道理,也得講心胸,不能讓氣沖昏了理智。你别忘了,這麽多年來,咱們可都是靠好些鄰居的幫襯在能平安過到現在的。雖然有一些人對咱們苛刻些,可你也要多想想别人對咱們的好處。”
盡管王蘊琳用的是一種不顯山不露水的平緩語氣。但還是讓洪衍武感到了莫大的慚愧,他沉沉地叫了聲媽,就把頭低下去了。
而王蘊琳還在又有條不紊地繼續說,“還有,咱家洪家講得是寬以待人,嚴于律己。俗話說福善之門才能和睦,以後的日子還長,備不住和别人還有什麽磕碰的事兒發生,你那不管不顧的脾氣一上來就讓人憷頭,出手又重,可千萬不能再犯了,往後無論碰見什麽事兒,也得對人家包容着點兒!
洪衍武苦笑了下。“您放心吧,我會管着自幾個的。哪怕爲了不再讓您操心,不再讓父親生氣,我也要學會能忍則忍,與人爲善的道理。”
“唉,你這個孽障啊……”
聽了兒子的保證,王蘊琳不置可否、似怨似艾地再次歎了口氣,就不準備再往下說什麽了,她緊跟着站起身來,用一句話做最後的收尾。
“行了,先這樣吧。怎麽給人家賠罪道歉回頭再說,媽先給你們做飯去。”
兄妹三人誰都沒想到母親竟是這麽的寬容,高舉輕放,不輕不重數落了幾句,就放洪衍武過關了。
洪衍武是輕舒一口氣,洪衍茹則愁眉盡展要幫母親做飯,可唯獨還窩着一肚子的洪衍争卻不幹了。
“媽,這小子可是給咱們洪家散德性呢!您要是這麽輕饒了,他能長記性才怪!今兒的事兒還好說,至多是扭了人家的肩膀,推了别人一跟頭,還夠不上犯罪。可要是以後他再犯呢?那可不知要打出什麽花樣來呢!您要想不讓他上刑場,趁早别再這麽慣着他了……”
洪衍争是氣不過王蘊琳對洪衍武的偏心,可沒想到這一句卻讓王蘊琳真的有點惱了。
“你這是什麽話,是咒你弟弟判死罪嗎!你這個當哥哥的,怎麽剛一見弟弟的面兒就這麽不依不饒呢!你想讓我怎麽辦?難道我不相信自己兒子說的話,還得打折了腿把他關在家裏不成!我知道你打小就煩他,可我是他親媽,一年了,好不容易今天才見到自己兒子,我就想一家人先安心吃頓團圓飯行不行!”
“媽,我不是那意思。但吃飯的事兒不急,而這是事關老三前程的大事兒!您不能像這樣一盆兒糨子似的給含糊了,這是不對的!”
見洪衍争還沒完沒了,王蘊琳也是真急了,空前地發了火,她拿起桌上的茶杯,一下砸在八仙桌上,“碰”的一聲響。
“一盆兒糨子?說的好!媽就是一盆兒糨子!你們餓了得吃,冷了要穿。隻要有媽這盆兒糨子在,就永遠有你們的熱飯吃!有你們的衣裳穿!你别以爲我隻專疼你弟弟。你們一個個,誰不是我的心肝肉?你要是有事,媽也肯定護着你!可媽要不在了,你們誰也沒人疼了……”
王蘊琳可是出名的好脾氣,輕易不發火。可正因爲這樣,一旦動了氣,家裏所有人,就連洪祿承在内,也得遷就。哪怕是當年洪家鼎盛的時候,洪祿承在外頭風光無限,可回到家還是很怕老婆的。
正因爲如此,眼見母親氣得直發抖,洪衍争也由不得嘬了癟子了。(土語,嘬癟子,形容有苦說不出)
就這樣,洪家的内部批鬥會終于在王蘊琳的強壓下暫且告一段落,随後,她就帶着洪衍茹去廚房操持晚飯去了。
而洪衍争和洪衍武他們都知道,今天是真氣着母親了,他們站在堂屋裏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互相又無話可說,便隻好都對翻着白眼,一碗一碗地幹灌白開水。
兩兄弟間,氣氛顯得很僵。
結果又過了片刻,就連洪衍茹也輕手輕腳地又回屋裏來了。
她悄悄告訴兩個哥哥,說“一盆兒糨子”的媽把她給支出來了,自己躲在小廚房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