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衍武幾步沖了過去,一把就抓住了那“深藍大褂”拽着洪衍茹的手腕子。
而那“深藍大褂”于突兀下吃了一驚,馬上就是奮力甩手,想要把洪衍武的手甩開。
“幹什麽?幹什麽你?”
可他的力氣又哪兒和洪衍武抗衡?隻掙蹦了兩下,屁用不頂,就被洪衍武給徹底按住了。
“她可是個女孩子,你在馬路這麽對待她,不好吧……”
紅了眼的洪衍武在盡量克制自己,也就是他現在的靈魂不同了,懂得“先搞清楚再動手也不遲”的道理,否則對方手腕子早折了。
不過顯然,“深藍大褂”對他卻不夠了解,而且還嫌他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多管閑事,竟帶着不滿沖他翻了個大白眼。
“你誰啊?這兒沒你事兒!”
洪衍武尚未作答,洪衍茹已先一步求救似的叫了一聲“三哥……”,正好恰如其分地解釋了他的身份。
“聽見了吧,我是她哥。”
“你是她哥也不行啊,我要找你們家大人。”
“沒看見你剛才弄疼她了?小細胳膊差點你給拽折了!你有話現在就說,别斯拉硬拽的!”
洪衍武的聲音自然而然地拔高了幾分,可沒想到“深藍大褂”也不輸氣勢。
“你妹妹私改購貨本,這月明明都買了‘二八醬’(二八醬是對一類配比芝麻醬的叫法:用二分的花生醬和八分芝麻醬相比兌,兌出來的芝麻醬濃稠又帶着點花生的香氣。這麽勾兌是因爲純芝麻醬是苦的,這樣不僅沒苦味還是甜口的)了,嘿,她敢用橡皮擦了,想買雙份。”
果然,這小子是副食店的售貨員,隻是這一番理直氣壯的指責也的确讓洪衍武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他不由疑惑地望向洪衍茹。
“爸讓你去買的?”
洪衍茹頓時臊紅了臉,眼淚汪汪,小聲告訴洪衍武,說此事父親并不知情,是她自作主張。因爲家裏什麽都沒了,其實她是想讓洪衍武晚上能吃上頓芝麻醬面……
什麽都别說了!我的傻妹妹呀!
這前因後果,到底是怎麽回事,洪衍武的心裏全明白了。一股又辛酸又炙熱的東西立刻湧了出來,刺激得他鼻子就是一酸。
而感動之餘,他也明白這事兒也的确錯在幾方。于是他略一沉吟後,也就松開了手,開始換了一種态度,好言好語地跟售貨員解釋其中的緣由,希望能用認錯和道歉來大事化小,就此作罷。
可哪知道售貨員得理不讓人,不等他把話說完,就露出了一副得意洋洋的張狂樣兒,竟然連他也一塊教訓起來了。
“讓你小子剛才跟我來來勁,現在沒話可說了吧!告訴你,想輕輕松松就這麽算了,沒門!你們改本子,無非就是爲了一張嘴,爲了多吃多占!芝麻醬是什麽玩藝兒,那是可有可無的奢侈品,沒它你們家人就活不了嗎……”
要知道,剛才馬路上發生的撕扯糾纏早使得幾個路上停住了腳步,現在售貨員在一說出這番話,無疑更把這些人吸引着靠近了過來,使他們生出了想看熱鬧的好奇心。
而與此同時,洪衍茹也出于一種極度自愧和心虛,徹底把頭低了下去。
洪衍武知道妹妹向來臉皮兒薄,何況現在正是下班人多的點兒,這兒又是自己家門口,于是爲了盡快解決此事,他趕緊掏出煙來,一邊給售貨員敬煙一邊繼續努力和解。
“還不是全因爲我嘛,您有什麽盡管沖我來。其實我妹妹是個好孩子……”
可沒想到售貨員雖然煙也抽上了,卻仍舊是死抓着洪衍茹的手,沒有一點到此爲止的意思。
“好孩子?好孩子首先應該誠實!學校難道沒教過她嗎?”
眼見周圍人指指點點的人越來越多,有不少眼熟的人似乎還是住在福儒裏的街坊。洪衍武真有點沉不住氣了,趕快從兜裏掏出兩塊錢來,就想快刀斬亂麻地一舉解決此事。
“您也甭說其他的了,罰我們十倍還不成嘛!您還是把我妹妹松開吧,要再這麽張揚下去?女孩子的小薄臉皮哪兒禁得住這麽刮?”
可也不知道這售貨員是死心眼兒一根筋,還是今天遇着了什麽氣兒不順,這小子竟然極不給面兒,不但斷然拒絕,把嘴一撇反倒說上了風涼話。
“現在知道害臊了,早幹什麽去了?看知道愛惜臉皮就别幹這樣的事!看你這樣子,就是罰你一百倍也長不了記性。我告訴你,我要有孩子決不能這麽教她,一個女孩子家,就爲二兩‘二八醬’,居然能幹出這種事來,以後她……”
完了!今兒竟然又碰上個死爹哭媽的擰喪種!(土語,舊京有傳說“喪種”是包公的兒子,包公一生剛直不阿敢作敢爲,可是“喪種”卻一生碌碌無爲而且性格執拗,隻要犯起脾氣來八匹馬也拉不回來。包公死後“喪種”覺得失去家庭支柱無望于生活,便在父親靈前嚎啕大哭,邊哭邊喊:“我地媽呀!往後我可怎麽辦呀!”周圍的人們掩鼻嗤笑道:“明明父親死了他卻哭媽!”以後便流傳下了這句俗語“死爹哭媽擰喪鍾!”專用以形容有的人性格偏執。哪怕犯了錯誤也不聽别人勸告,自己一意孤行,把錯行進行到底。)
眼見售貨員還沒結沒完地窮嘚啵,洪衍武算是徹底死了和平解決事端的心了。而既然說好話、陪笑臉都沒了用,他又想盡快結束妹妹的尴尬,那也就别無選擇,隻能用耍橫來強行了結此事了。
“我們怎麽啦,不就改個購貨本嗎?既沒偷也沒搶,你幹嗎這麽不依不饒的?你松手!趕緊把人給我放開!”
洪衍武突翻了臉,把眼一瞪,手一指,因爲毫無征兆,當時就吓得售貨員一激靈,連嘴裏叼着的煙都驚得掉了。
不過這小子也不含糊,大概是覺得洪衍武讓他當衆暴露了膽怯,丢了臉面,随後就不幹了,沖動地吵吵起來。
“這不是偷是什麽?這就是偷,巧妙的偷!丁是丁,卯是卯,要是讓你們得了逞,這計劃供應的商品就能亂了套!你不是耍橫嗎?我還不跟你廢話了,咱們去‘民革委’說去。這事兒他們要不管,我回頭還要找你妹妹的學校……”
說罷,售貨員幹脆拉起洪衍茹就走,一時間,把洪衍茹吓得臉都白了,不知是羞是急,眼淚大顆大顆地滑落。
洪衍武哪兒能放任他就這麽離去,一個攔身就擋住去路,然後一把就抓在售貨員的肩膀上,才稍稍一用力,跟着就讓那小子疼得縮了脖子。
“敬酒不吃吃罰酒是吧?你怎麽不聽我話呢?挺大的人專跟一個女孩子較勁兒,恩?你放不放手!”
盡管這售貨員頗有幾分“掉什麽也不能掉面兒,丢什麽也不能丢人的”鋼骨叉子,可畢竟洪衍武的手勁兒太大了,何況又是個專門給人制造痛苦的專家,真是哪兒疼捏哪兒。
所以在洪衍武一而再,再而三的加力之下,那售貨員最後還是被迫松了手,而且呼疼大叫起來。
而洪衍武眼見達到了目的,也沒窮追猛打,便先松了一扣,讓售貨員緩了一緩,隻一心催洪衍茹趕緊回家。而爲了寬妹妹的心,他還湊過去小聲說,“别擔心,你先回去,一切有我。你是女孩子,不能讓人家指指戳戳,我臉皮厚不在乎,有點兒偷雞摸狗拔蒜苗的事反倒光榮。”
卻沒想到洪衍茹淚汪汪地仍隻站着不肯走,跟着才告訴他,說購物本還在售貨員的手裏呢。
洪衍武馬上轉臉找售貨員要購物本,可就在他用武力繼續威脅售貨員交出東西的一刻,事情卻突然又有了變化。
隻聽一聲“住手!别給他!”,從已經圍攏的人群中,又一個來攪事的人出現了,不是别人,是一個四十多歲,帶着紅袖箍的中年婦女,毛遠芳。
前面提過,這個“臭茅房”,可是福儒裏居民革委會的主任,這幾條胡同兒都是她拿着事兒。而且她還和洪家人有着不小的宿怨,“運動”中她不僅帶人抄了洪家,而且還給洪祿承夫婦貼過大字報、遊過街示過衆。
也就是上次被洪衍武砸爛了家裏的玻璃,她才出于懼怕打了蔫兒。不過自從洪衍武被抓後,她就重新恢複了精神頭兒了,而且背後裏對洪衍武勞教一事,常說些幸災樂禍的風涼話。
很明顯,這老娘們記恨着洪衍武,那麽這時候她來幹預,自然不會站在洪家的一頭。
“同志,我是‘民革委’的主任,剛才的經過我都看見了。你做的很對,咱們就得跟那些不走正路,專鑽歪門邪道的人進行鬥争。購物本甭還給他,我沒收了。今天我還非得當衆好好批評教育他們一下不行!讓街坊們都看看,他老洪家都是什麽樣的人,看看誰以後再說他們是好人。你放心,這小子要敢胡來玩邪的,咱們有地方治他。”
果然,毛遠芳一接話碴兒,就态度分明地先給售貨員吃上安心丸兒了。緊接着,她又瞪着眼,沖洪衍武大喊。
“洪衍武,早就聽說你春節後要回來。政府提前給你放了,那是給你一次重新做人的機會,可你剛一回來不去‘民革會’報道,反而惹事生非,我看你是不想要這次機會了!還不松手,放了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