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12年重新回到這個年代的洪衍武,在見過父親與妹妹,從家出來之後,他并沒有直接去澡堂子,而是從過街樓通過後一直奔北,迫不及待地往南橫街的煤廠趕去。
無疑,他現在想的是第一時間先找到陳力泉,他同樣必須得确認,他的發小、他好哥們兒、他的師兄弟——泉子,還依然平安地活在這個世上,他才能安心去做其他的事。
再說按時間來看,泉子也應該快下班了,如果他們能見面,那麽當然最好是兩個人一起去洗澡。
這是一條洪衍武記憶裏最熟悉的路線,因爲途徑的官菜園胡同岔口,是他和陳力泉當初不止千百次一起走過的地方。
這個岔口其實也是一個相當重要地理要沖,從這裏向西就是南橫街煤廠,從這裏向北是玉爺生前住的小院兒,而從這裏往東的潘家胡同,則是他和陳力泉步入“江湖”,成爲職業“玩主”起始點。
就是在那裏,與賈家胡同裏的陶然亭派出所相隔的一條狹長胡同裏,他和陳力泉攜手完成了初次“洗佛爺”的壯舉。(參見第一卷《第九章做個有錢人》)
洪衍武還記得,自打玉爺去世後,玉爺的小院就被國家收回了,陳力泉也不得不搬回家去住。所以當他們倆再次相遇後,便又自然而然地重新混在了一起。
并且當時,他因爲和方婷傍着的緣故手頭極度缺錢,況且也已經從高鳴、高放的嘴裏了解了不少“玩主”和“院派”弄錢的道道兒,心早野了,那麽自然,他也就有了想自立門戶的想法,于是才會用友情做誘餌,把陳力泉給拉下了水。
可沒想到,那一次動真格的,作爲打人老手的他,卻因爲摸起刀來陌生,而現了大眼。
事兒幹得極不利索,多虧有陳力泉在場,才沒吃更大的虧。
其實,那把高鳴送他到小破刀子,他這一輩子可能就使了一回,但是隻那一回就在拔刀時卷進了衣服,死活也拔不出來,想想也真不是滋味兒。
有意思的是,剛開始的時候,高鳴、高放哥倆兒在得知他和陳力泉另支了一攤兒,正式成爲“收佛爺”的“玩主”之後,不知是因爲舍不得失去他這個優質打手,還是對他撇開他們想獨幹的這件事,心存不滿和忌憚,反正就此事的反應多少有些酸溜溜地,
這倆小子在背地裏也就做了一些小動作,不但找借口讓他搬出了“總參三所”,還在外面悄悄放言,公開表示“總參三所”的“院派”今後與他分道揚镳,也對他的一切行爲概不負責,似乎十分不看好他和陳力泉小團夥兒的遠景。
這自然也對方婷産生了一些影響,她這個人更是習慣以貌取人,并不怎麽看得起陳力泉,總覺得泉子土氣又傻氣,就像個沒見識到傻冒。
特别是她擔心從此失去與高鳴、高放的這層關系,對她自己前程不利,爲此曾幾次以分手來威脅他,要他放棄不切實際的想法,重歸“總參三所”的陣營。
可他們确實走眼了,慢慢地,他們才知道他和陳力泉在一起,有多麽大的能耐。
隻要是打架,不管對手是老奸巨猾、久已成名的“老炮兒”,還是人多勢衆、如日中天的新一代流氓團夥兒,就沒有一回這他們哥兒倆不以壓倒性的勝利,打出一場威風的。
他和泉子配合十分默契,誰都不怕流血受傷,各自又跤術高超。時間一長,還形成了一種他們獨有的,近似于招牌的持械風格,那就是他們打架時不用武裝帶、不用刀子、不用“管兒插”,專用擀面杖。
每次“碴架”前,他們都把家夥什在袖子裏揣着,隻要一動手就“嗖”一下抽彈出來,保準把拿刀拿彈簧鎖的對手砸得滿頭大包,流一臉的血。
正因爲這樣,外面的人再提起“紅孩兒”和“陳大棒槌”的名頭,别說整個XW區了,就是重文、豐台、海澱、西城,這些周邊地區,哪個丫頭養的不怵他們!
那麽到了這會兒,别說方婷了,就是高鳴、高放這倆有眼無珠的小子,也不得不重新開始巴結起他們。
自然的,其他有求于他,服他的人也就更多了,而泉子也不和他争什麽,無論是在錢上還是耀武揚威“拔份兒”的機會,這些都讓他覺着滿足。
那時的他不再需要别的什麽,他占了兩條公交線路,手底下有固定的“佛爺”給他定點交錢。連那些有頭有臉的“老炮兒”見了他也得給面子,否則他們自己就别想再有一點兒臉面。
而他一旦幫了别人的忙,塞錢不要,請客卻必去,他和泉子一起,幾乎吃遍了京城大多數的好館子,他也成功地教會了泉子抽煙、喝酒。
最後那次,要是沒出事,“聚德全”的烤鴨就吃定了。高鳴和高放倆王八蛋,還吹牛讓他們喝茅台,沒想到酒沒喝着,他和泉子倒全栽進去了……
洪衍武終于走到了南橫西街的範圍,想到爲了慶祝兩個人見面似乎應該買點什麽,他便在途經的副食店裏停了下腳,買了兩盒煙。
按他本意,是想買“牡丹”的,那是陳力泉最喜歡抽的牌子。
但可惜的是這種當年的名牌香煙屬于甲級煙,雖然他有錢有煙票,可市面上輕易見不着,所以他也隻好湊合着買了兩盒“大前門”。
“大前門”與“恒大”、“大重九”同屬乙級香煙,售價三毛九,另需一張乙級煙票,這在當年大衆普遍抽九分錢的“握手”、“戰鬥”,一毛五“金魚”的年代,已經算是上好的名煙了。
雖然商店裏一直有貨,但鮮有人購買,所以洪衍武“暴買”兩盒的舉動,又引得售貨員盯着看了他半天,似乎是覺着憑他的打扮不應該買這麽好的煙,看樣子似乎還想細問問,不過後來還是沒問出口,大概也是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
可說實話,洪衍武心裏更别扭,本來他還想再買點其他的東西,像罐頭、粉腸、二鍋頭什麽的,可以和陳力泉去澡堂子跑完澡喝一口,隻是售貨員以貌取人相當明顯的歧視,讓他最終不敢掏出更多的鈔票去買東西,不得不興緻寥寥地趕緊離去,以免遭到沒來由的盤問。
不過話說回來,他就是買了再多的東西,恐怕見到陳力泉的時候,也不免汗顔,因爲細細想來,他自己這一生倒黴其實賴不着别人,全是他自作自受,反倒是泉子這輩子,卻是實實在在受了他的拖累。
回想過去,如果說小的時候,他一邊受着陳德元的恩惠與玉爺的栽培,還一邊得便宜賣乖去欺負厚道的陳力泉,尚算是年少無知,故意裝孫子的話。
那麽後來他故意去玄武體校大鬧了一場,毀了泉子冠軍前程的事兒,和後來硬拉着泉子上了賊船,跟他一塊在“玩主”圈兒裏鬼混的事兒,可就自私、狹隘地實在不地道了。
因爲這兩件事的結果,不但直接毀掉了陳力泉本應光明遠大的冠軍前程,還把他拖入了牢獄之災,甚至最終就連泉子媽,也因爲泉子勞教的事,傷心和郁結下被早早氣死了。
要是嚴格算起來,甚至可以說,是他害得泉子失去了母親,成了一個純粹的孤兒。
可泉子又是怎麽對待他的呢?
不僅打小就自甘吃虧、吃苦,從不跟他計較,包容他到了極緻。甚至在關鍵時刻,泉子還往往會冒着被他誤解、責難,甚至是危險,來幫助他,支持他,雪中送炭。
像在茶澱的勞改圈兒裏,他往往是抗拒勞動、惹事生非,乃至打架的領頭者,可泉子不但主動幫他挖土方、賣苦力,每一次和别人動手,乃至事後挨管教的處罰,也一次都沒棄他不顧過。
特别是後來趕上了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當圈兒裏的磚房受餘震影響垮塌的時候,他本來是想學一些不明智的教養那樣,趁機也逃走的。
可關鍵時候,還是泉子冷靜地提醒了他,才讓他意識到當時逃跑很有可能會被槍斃的風險,并及時把握住了在危難時奮力救災的重大立功機會。
于是,這才有了他和泉子因救人被提前解教的另一種不同的結果,完全可以說,那一次要不是靠泉子,他恐怕不是作爲一個通緝犯浪迹天涯,過上了一種人不人鬼不鬼的逃亡生活,就是被擊斃,提前結束自己的生命了。
可他不但沒有珍惜這難得的生活轉機,解教之後仍然怨天尤人地在社會上鬼混,即使是後來人生得意的階段,他也總是覺着自己過得挺慘,生活欠他的太多,他所得的再多也不過是一種本就應該屬于他的補償罷了。
可他卻從沒換一個角度去想過一個問題,陳力泉遠比他更慘,因爲爲了他,最終泉子可是連命都玩兒進去了。
一想到這裏,洪衍武簡直自愧得恨不得鑽進地縫裏。
泉子實實在在把他當朋友,可他卻從沒把人家當朋友。
泉子因爲他強勞了,泉子的媽也死了,泉子一個人過日子,可這些他上一世又何曾在意過,又何曾想一想呢?
扪心自問,他的一輩子,辜負的都是最不應該辜負的人,忽視的也都是最不應該忽視的人。
簡直蠢透了!
又走了五六分鍾,洪衍武終于見到了南橫街煤廠的黑色鑄鐵大門,那在綠色鐵皮棚子罩蓋下的大煤廠,曾經是陳德元主持一方的地方,也應該是如今陳力泉子承父業,每日工作的地方。
這讓他步入煤廠的同時心裏也莫名的一振。
有些酸澀,有些溫馨,有些惶然,有些惆怅,更有些提心吊膽。
好兄弟,泉子!
你是否尚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