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次的東莊派出所之行,也不算毫無收獲,他至少還得到了倆警察的友情。以前,他隻知道恨警察、躲警察,和警察交朋友還從沒想過。邢正義外冷内熱和趙振民的坐卧不甯,可以說完全颠覆了他心裏對警察的舊有印象。
尤其是趙振民,那小子沒一點注意警察形象的意識,說起話來不時迸出兩句擦邊球的髒話。特别是晃着手铐的那個德行,顧盼神飛,激情四射,一說铐人就兩眼放光,就跟紮了嗎啡似的。看着可真有點那個啥。
說起來也好笑,他“穿”回來後,居然是從這兩個“雷子”那裏,第一次獲得了這個年代隻有普通公民才能享受到的信任和尊重。隻是可惜,終究白忙了一場,薛大爺給的錢還是丢了。
嗯?等等,這事……可有點蹊跷。
尤三是真的把錢花了嗎?錢倒是可以花光,那糧票呢?十二斤多的糧食他橫是不能都吃了吧。沒吃?那糧票可也沒在他的身上。
再仔細想想,聽趙振民說,從尤三身上搜出來的,也隻有這夥賊下午扒竊來的那點财物。難道他們一上午就沒開張?
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要照這樣練活,連上供的“份兒錢”都湊不出。
其實打心裏來說,洪衍武從一開始就不相信尤三會把錢花光了。但在幾個賊身上都沒搜出他的錢物,尤三又死不松口,不由得他不自認倒黴。但他現在靜下心細一琢磨,還真是疑點重重。
要說尤三也僅僅是在從廁所逃跑後才暫時離開了他的視線,這小子可并沒什麽把錢花掉的機會。如果尤三身上沒有他丢失的财物,那一定是哪兒出了問題。
再設想一下,當尤三在發覺陷入公安包圍圈的情況下,除了逃跑,恐怕就是着急如何安全地轉移隐匿贓物了。這樣即使萬一被捉,他身上沒“髒”,還可以開脫。
媽了個哈赤的!尤三這孫子在說謊,錢絕對被他藏起來了。
可當時時間緊迫,那些錢又能藏到哪去呢?
如果把賊比作一種動物的話,那洪衍武就是擅長捕捉這種動物的好獵手。深知“佛爺”習性的他立刻站住了腳,幾乎憑直覺,就把目光移到右前方的某個地方不動了。
接着,他的兩隻眼睛就眯成了一條縫兒,舌頭也一個勁兒舔着幹澀的嘴唇,就像一隻老狐狸瞅見了肥嫩的兔子。
這塊破地兒簡直就是萬惡之源!
洪衍武撅着屁股蹲在茅坑上,痛不欲生。他目前身在的這個方寸之地,是專門容納人間髒污的所在,也就是東莊三條三岔口的公共廁所裏。
說實話,一開始他隻想找到藏錢的地方,拿了錢就走。可當他進入廁所的時候,卻發現一個極爲不利的情況——廁所有人。
在幾個蹲坑人的注目下,爲了不引人懷疑,也爲了能仔細觀察這個方寸之地,他隻有當機立斷,也解開褲子,裝模作樣加入了蹲坑兒的行列。隻是他沒考慮周全,忽視了一件事,那就是這年頭的公共廁所的污穢程度。
七十年代末的公廁,隻能用“臭名遠揚”來形容。
京城百姓這時形容上公廁,總結爲“一聞,二跳,三叫,四哭,五笑”。大緻的意思是,在胡同裏找廁所根本不用看标志,“聞”着味兒就能找着。進入廁所則污水橫溢,屎尿橫流在地上,一不小心摔一跤,一天渾身臭騷味。所以隻能“跳”着前進。另外在夏日,廁所坑中的場面将會讓人驚心大“叫”。還有廁所裏彌漫着的尿液氨氣能嗆得人眼淚直流如同“哭”狀。再加上便坑之間毫無遮擋,入廁的人們隻能大眼瞪小眼,相對苦“笑”了。
而三岔口的這個公廁,建築标準低,設施簡陋,當之無愧就是這樣的典型。從外面看,這廁所屋頂是單面坡斜,牆體破舊斑駁,十分簡陋。兩個入口歪歪斜斜地寫着“男”、“女”兩個字。紅磚牆體下邊抹麻刀灰,磚牆一直壘到屋檐,頂部由幾層錯磚壘搭,形成通風用的“品”字形磚垛子。作爲防雨措施,廁所頂部隻加覆兩層石膏瓦楞闆。房子既矮,又沒有門,怎麽看怎麽像是農村的豬圈。要放在三十年之後,不僅質檢單位、安監部門不會通過,就是規劃機關也根本不會批準搭建。
既然外面都這麽差勁,那裏面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廁所内部是一溜溝槽式的五個茅坑,對面是一條長長的尿池。臊味十足,恨不得把人熏出眼淚,要再嚴重一點,能讓人當場暈厥,一頭紮入糞坑。除此之外,廁所裏刷了白灰卻傷痕累累的牆壁,簡直是世上最惡心的牆壁。上面赤裸裸地畫了許多男女生理的圖案,那是幾十年不變的經典樣式,圖案往往配有“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不見牛羊來吃草,隻見和尚在洗頭”之類的打油詩。而洪衍武正面相對的尿池子上方,就畫有兩條變了形的女性大腿。根部就像個有生命的東西扮着鬼臉在嘲弄他,讓他感到越來越惡心。
說實話,洪衍武能堅持下來是鼓足了勇氣的。因爲他從小就最害怕上胡同裏的茅房,這種公廁曾是他噩夢中頻繁出現的場景,茅坑很寬很深,臭烘烘,黑乎乎的。小時候的他一看茅坑就會産生萬丈深淵的眩暈。那時他總怕自己掉進去,每次上廁所都是兩腿顫抖着完成的。他此時深深覺得,如果住老胡同,其他都能忍受,就這一點實在忍受不了。他還從沒像現在這樣,如此懷念沖水馬桶的清潔和方便。
不過像公廁這種特殊場所,畢竟也沒多少适合藏東西的地方。洪衍武還沒被熏得忘記正事,他早就用幾乎張不開的眼睛掃視四周了。
藏在茅坑裏不可能,牆壁的裂縫一眼見底,磚砌的通風口風又太大。而房蓋結構更簡單,就是在柱上架梁,梁上架檩,鋪葦箔,油氈頂……
就這樣,一眼一眼逐漸往上看,直到房頂。沒過多久,洪衍武就發現廁所燈泡左面的檩條上有問題。在檩條和房頂葦箔夾縫中間露出了一個白色的小角。憑感覺,那多半應該是紙包之類的東西。
金錢和廁所,多麽奇妙的組合?這簡直就是無意中揭示的真理,太哲學了。
一找到目标,洪衍武自然而然就生出了堅守的勇氣。他盡量憋着氣地忍耐,打算等人一走光,他就去拿錢。可他很快就又發現自己低估了這年頭廁所的稀缺性。
自打他蹲下,廁所裏就沒有隻剩他一個人的時候。來來往往,出來進去,不斷有人在他的面前褪下褲子。這些人要麽嘩嘩尿出雄壯的小便,要麽就拉出昂揚的大便,偶爾還有釋放體内濁氣的聲音助興。
在這種等待中,他幾乎快瘋了,也快要被“毒”死了。甚至一度都産生了幻覺,總覺着房梁好象是一條條的大便,随時都會砸在他身上。他的眼淚早被熏出來了,早已捏緊了鼻子。他的雙腿也已經逐漸麻木,不得不更換着身體的重心來舒緩這種痛苦。更難受的是,小刀一樣的冷風,已經把他的屁股冷藏得像塊冰坨,幾乎快被凍上了。
到底蹲了多久,他也說不清。但這段時間至少已經有三四個蹲在他身邊的人,接力似的完成了“方便大業”,并且渾身舒泰地提着褲子離開了這裏。他一想到這些人現在都在外面呼吸着新鮮的空氣,而他還隻能蹲在這裏默默地忍受着惡臭的“熏陶”,就有一種仰天無淚的感覺。
這簡直就是生沒轍,幹搓火,明明是個狗臭屁,看着卻像香饽饽,向前一步就犯二,想退一步還退不得,沒處兒藏也沒地兒躲,人家說這就是生活,可是生活喲生活,爲什麽攤上這種惡心事兒的總是我?
默默哀歎中,洪衍武覺得自己就像是被一把幹草誘惑着不斷拉磨的驢,或者是被幾把碎米引入陷阱的麻雀。如果世界上有後悔藥的話,他現在一定不計代價先買他二十公斤,然後一口氣全吃光,噎死都認了。
這無疑是一種進退維谷的窘境,越等越是悲觀。可就在洪衍武的忍耐力幾乎被清零的時候,老天爺卻似乎像睡醒了一樣,突然睜開了眼。
沒多會兒功夫,洪衍武身邊蹲着的幾個人竟然奇迹般的全走了。除了他自己,廁所裏隻剩下一個嘴裏叼着煙,正一邊哼哧哼哧地向外排洩,一邊神仙般地噴雲吐霧中年人。
洪衍武在黑暗中看見了勝利的希望,開始真心真意地禱告。“老天爺,讓這位大仙快走吧,可千萬别再折磨我了……”
老天爺似乎今天心情不錯,竟然很快就滿足了他的願望。不多時,中年人在狠嘬了最後一口煙後,就心滿意足地扔掉了煙頭,然後很麻利地擦幹淨了屁股,叮了當啷地系上褲子。
當目睹中年人從廁所門口離去的一刻,洪衍武的心情簡直可以用心花怒放來形容。他不僅體會到了一種守得雲開見日出的欣喜,同時也更加确信了一句真理——堅持就是勝利!
可有句話怎麽說的來着?不要高興的太早。
就在洪衍武用力揉着快抽筋的雙腿,呲牙裂嘴掙紮着想站起來的時候。命運竟然爲他呈現出一種最扭曲的變數——廁所門口又傳來了腳步聲。
沒這麽玩兒人的吧!
洪衍武頭皮發炸,瞪大了眼睛盯住門口。心裏一個勁盼着可千萬别來人。
但最後的結果依然令人失望,廁所裏的的确确又走進一個人。那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一臉的壯疙瘩。
一瞬間,巨大的落差讓洪衍武産生了一種像要撞牆的感覺。他心裏不知怎麽就冒出一句話來——曾經有一個要命的選擇放在我的面前,我沒有慎重。直到輕率地決定後我才追悔莫及。人生中最痛苦的事莫過于此,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絕不會蹲在這裏!
洪衍武滿心苦水,卻也不得不重新蹲回了茅坑。而非常反常的是,“壯疙瘩”走進廁所後竟然沒去方便,反倒站在一旁,眼睜睜瞅着情緒陷入低谷的洪衍武端詳起來,那副興緻勃勃的樣子倒像是看到了什麽有趣的東西。
洪衍武很快察覺到了不對。可還沒等他詢問,“壯疙瘩”卻先開口了。“哥們兒,你今兒是拉不完了吧?”
洪衍武身體一下僵住了。這小子另有所指啊。
果然,接着“壯疙瘩”又沖他詭秘一笑。“我也早來了,剛才一直就蹲那中年人邊上,看你不對勁我才先出去的。你另有打算吧?”
洪衍武剛才還真沒注意。聽這小子這麽一說,更是後脊梁發毛。
這“壯疙瘩”究竟是誰?上完廁所不走,竟然回來跟他較勁,難道……這小子知道他的意圖?
“壯疙瘩”看到洪衍武的猶疑,心裏似乎更笃定了,竟忍不住嘿嘿笑了起來。“沒什麽不好意思的,我也跟你一樣。要不爲這個,誰跑這聽水音兒來。我說的沒錯吧?”
“你誰呀?”洪衍武突然一瞪眼,蹭地一下就站了起來,并且快速地提上褲子。他現在深度懷疑這小子的來曆,已經不打算放人走了。
“嘿嘿,就知道你沒拉。”“壯疙瘩”不僅沒怕,還擺出了一副早已洞察的樣子。
洪衍武可真起了急火,一系好褲子,上去先一把薅住了“壯疙瘩”脖領子,而他另一隻手也攥上了拳頭。“說,你到底要幹嘛?”
似乎沒想到洪衍武要動粗,“壯疙瘩”略微有點驚慌,不過他可沒叫,反倒伸出一根食指放在嘴邊噓着,還特意壓低了聲音。“你急什麽呀,小點聲兒,要讓對面聽見,咱們誰也看不了。”
一聽這句,洪衍武的嘴一下就被糊得死死的,繃着要發火的勁兒也登時全洩了。他現在才覺得自己恐怕想錯了。“壯疙瘩”壓根兒和尤三挨不着邊,估摸是個偷看女人上廁所的偷窺狂。
果然,“壯疙瘩”見洪衍武的手松開了,把頭一偏,沖着男女廁相連的隔斷牆就是連連努嘴,一副盡在不言中的樣子。“我跟你說,既然咱們都盯上這塊寶地了,那今兒誰也甭吃獨食。大不了你先看嘛……”
這時期的公共廁所,都是用膠皮管子接自來水沖洗的,所以男女廁所之間的隔斷牆的角上專門留有一個通管子的洞。在這個年代,由于男性接觸女性機會太少,對性知識的了解渠道近似于無,有一些人出于異性生理的好奇心,經常有人趴那小窟窿窺視的。這種變态行徑,隻有當錄像機普及以後才會減少,要是到了互聯網時代更近似于絕迹,至于爲什麽,大家都清楚。
此時,洪衍武見“壯疙瘩”這麽一比劃,隻覺得這小子眼睛閃光的賤樣兒,就像一條惡心的蛆蟲。他再一想到自己竟被這麽個有窺陰癖的偷窺狂當成了同好,還被耽誤了這麽長時間。立時無名火起三千丈,産生了一種想把這小子給徹底撕巴碎了的沖動。
于此同時,隔壁女廁也出現了新情況。先是一陣“踏踏”的腳步聲傳來,然後就聽見有兩個女的在對話。
甲:“你是老劉家的新媳婦吧?”
乙:“是。”
甲:“你這皮鞋可夠漂亮的,小心點,别滑着。”
乙:“好,大姐,我挨着您吧。”
再接着,就是一陣悉悉索索的解衣服聲,再之後跟着傳來的,就是一陣悠長的“嘩嘩”聲兒了。
這動靜一響,“壯疙瘩”簡直像打了興奮劑。不僅眼睛裏,就連臉上每一個騷疙瘩都在放光。這小子馬上迫不及待催促上了。“撞上好貨了唉。你别不好意思了,快麻利兒的吧……”
洪衍武卻在幹發愣,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壓根沒言聲。
“壯疙瘩”一下着急了,繼續催促。“快呀,别犯墨迹。說好了,咱們輪着看,每人兩分鍾。”
洪衍武照舊如同木雕泥塑一般,眼神直勾勾盯着“壯疙瘩”,隻是額頭青筋一個勁地在跳。
“兄弟你就是面嫩,得了,大哥先得着了……”
“壯疙瘩”可真等不及了,他再也不顧洪衍武,急匆匆跑過去,撅起腚彎下腰,把眼睛沖着隔斷牆下面的窟窿湊了過去。
可正當他專心緻志把貪婪淫邪的目光投向隔壁,“咕噜咕噜”吞咽口水的時候,卻全沒察覺在他身後,那個“同道中人”陰沉的臉色已經轉爲猙獰,并且很快擡起了右腿,沖着他的後背,悄無聲息跺了下去。
不一會,男廁裏就響起了慘絕人寰的哀嚎。不過,這種哀嚎也僅僅響起一聲……或許兩聲,就完全消失了。
此後,廁所裏再沒有人說過一句話,隻有讓人聽了肉疼的踢打聲和撞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