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所長說的還真對,賊是幹嘛的呀,沾上毛比猴兒都精。
尤其躲在胡同拐角放哨的那家夥,簡直太“賊”了。稍有察覺,毫不猶豫撒腿就颠兒,而且居然瞬間就翻上了房,身體素質比警察都棒。等到大家好不容易找到墊腳的東西,那小子早沒影兒了。
要說起來,他不過是騎車偵查時和那小子打了個照面,僅僅瞄了那小子一眼……
好吧,就算他有點意外,很仔細地看了他兩眼,可畢竟隻是瞬間啊。沒想到,這就讓那小子“醒”了。
唉,這虧吃得那叫一個窩火,悔大了。明明落網的魚都摸到手了,結果“哧溜”一下,又讓它給跑了。
最可氣的是那小子在房上的眼神,透着不屑、輕蔑和取笑。
哼,那小子可别讓他再看見,要是讓他抓着……
“嘩啦”一聲,突然發出的聲響直刺耳鼓。
邢正義吃了一驚,從咬牙走神的狀态裏清醒過來。
他擡頭後才發現,負責彙報情況的趙振民已經閉上了嘴。而身穿“一身綠,三片紅”六五式軍裝的田連長,正雙手叉腰,威風凜凜,一副主旋律英雄的模樣。原來剛才是田連長彙報聽到一半,控制不住怒火站了起來,一腳踢開了椅子。
“丢人!無能!你們配稱作‘人民衛士’嘛!”
田連長邊罵邊把桌子拍的山響。而民警們無言以對,個個洩氣,都成了悶嘴葫蘆。
田連長繃着他的那張黑紅大臉怒目環視了一周,接下來說出的話更如同打臉。
“十一個人民警察,加上民兵三十多人,居然連一個犯罪份子也沒抓住!不是每個路口都有人嗎?銅牆鐵壁怎麽還讓人跑了?我手下的兵可沒你們這樣的熊蛋……”
這話真不受聽,但偏偏是無從辯解的事實。在場的所有民警,都感覺被罵到了無地自容的地步。
是啊,本以爲包圍圈是天羅地網,可怎麽還是讓這夥賊跑了呢。這臉可往哪撂呀?
這感覺要打個比方,就好像是從大老遠提心吊膽提摟着一籃子雞蛋往家趕,好不容易戰戰兢兢到了家門口,卻在掏鑰匙開門的時候,一個大意全給摔地上了。唉,說不出的惡心懊糟。
民警們幾乎人人神色尴尬,可唯獨邢正義卻是一臉的不服氣。他不僅絲毫不畏懼田連長的目光,内心裏反而對田連長的指責充滿了反感。
其實對于這次抓捕失敗,邢正義心裏的難受勁兒一點不比其他人少。可他更清楚,田連長是表面粗曠,内心狹隘。他現在表現出的怒氣,既不是出自一個公安幹部對工作負責的使命感,也不是心痛人民警察的榮譽受到損害,而是出于一種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在借題發揮,敲打秦所長。
邢正義聽所裏的老人說過,秦所長以前就是東莊派出所所長。隻是在“運動”中碰上個縱火案,他出于同情指點犯人脫逃,犯了錯誤,才被下放到東北幹校變相勞改了十年。然後直到粉碎了“四人團夥”,他才被重新調了回來。而田連長卻是部隊裏最刻闆最教條的那種人,從他一到派出所上任起,就和秦所長格格不入,他們不管是工作方式還是思想意識上,都有着本質上的分歧。
矛盾主要集中在兩點。
首先,此時社會尚在混亂,流氓盜竊多如牛毛,警力根本不夠。但田連長爲了抓思想建設,卻不顧實際情況,每天都要組織一次會議或是思想學習。而負責實際工作的秦所長往往因爲帶着民警去處理具體事務,而耽擱了田連長組織的活動,這讓田連長極爲不滿。
其次,秦所長提倡身爲公安人員要具有專業性,因而常常指點從其他行業轉行過來,沒受過什麽專業訓練的同志們。言傳身教中,秦所長自然得到了大多數民警尊重和信賴。可在田連長的意識裏,派出所卻是他個人的山頭,隻能他一人說了算。他一直狹隘地認爲秦所長是在和他争奪群衆基礎。
正因爲這些怨氣和不滿,所以田連長對秦所長既嫉妒又戒備,總是想找機會想打擊壓制秦所長。今天,可終于讓他找到了向秦所長“開炮”的借口。
果然,田連長在大發雷霆後,就把目光轉向了坐在民警中的秦所長。但他隻是意味深長的看着,卻不說話了,明顯是在逼迫秦所長承擔責任。
民警們都知道田連長是什麽意思,大家紛紛看向秦所長,全在替這個已經年近六十,操勞得頭發都半白了的老公安擔心。
一直低頭不發一言的秦所長似乎早有預料,但他沒做任何辯解,反如田連長所願,認下了責任。
“同志們都很勇敢,是我的失職。”
這真是一個痛苦的回答,所有的民警都感同身受。盡管秦所長的目光依舊平靜而堅定,但大家還是能聽出話語中的憂心和委屈。
可田連長卻似乎仍不知足,隻擡起眼皮子來瞟了一眼,就繼續裝起了孫子。
“老秦,你可是個經驗豐富的老公安呀,怎麽搞的?”
這話說的不鹹不淡,還透着股明知故問的諷刺,一旁的副所長孫萬泉一聽就樂了。
邢正義注意到,這種幸災樂禍,也讓所有民警都皺起了眉頭。對這位副所長的人性,所裏沒一個人瞧得上的。
想當初,孫副所長是仗着一張能說會道的嘴攀附奪權所長上台的。但“四人團夥”一垮台,他馬上又轉頭高呼受了蒙蔽上了當,大膽揭發起提拔過他的人。
如今那位靠奪權起家的前任所長正在接受審查,可他這個附庸卻搖身一變成了“解放派”,竟保留了副所長的職務。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位孫副所長在“運動”中大概是鍛煉了出來。失勢後,他雖然喪氣卻不灰心,一直密切注視動向,等待時機。自從發現了田連長對秦所長的不滿,他不僅從中煽風點火,搬弄是非。并且還利用了這一點向田連長大表忠心,迅速靠攏,主動成爲了幫助田連長攻殲打壓秦所長的好幫手。
除了這些,孫副所長還有個最讓大家讨厭的地方。就是這老小子見着官大的就象個孫子,可在基層民警面前卻一貫蠻橫霸道、飛揚跋扈。民警們尤其反感他頤指氣使亂指揮的樣子,私底下都叫他“壞水兒”。現在,這個“壞水兒”看見秦所長被抓住了把柄,肯定又免不了助纣爲虐,落井下石。
邢正義還真是一點沒猜錯。孫副所長哪肯放過這機會,田連長一發動,他也就跟着一驚一乍嚷嚷起來。“所長大人,您可是個老公安啊?我以爲您出馬,那還不是手到擒來?敢情……咳,這可怎麽說的。”
秦所長似沒留意孫副所長話裏夾着槍帶着棒,仍是态度誠懇的搖頭歎氣,“确實怪我,年輕的同志們還缺乏實際經驗,是我在現場指揮。由于我墨守成規,思維僵化,犯了經驗主義的錯誤,才沒能及時發現犯罪份子另有其他的逃脫路線……”
秦所長的話是真心的,可沒想到孫副所長卻不耐煩了,不僅蠻橫打斷他,還似笑非笑拉長了腔,“喲~?您還能犯錯?您的說法還真是爆炸了一顆原子彈哪。”
秦所長臉色立刻變得有些蒼白。這種嘲諷,對一個在公安戰線上兢兢業業工作了幾十年的老同志來說,實在是一種委屈一種傷害。
“行了。還摸什麽王八,撕什麽姜的。嘿,你們知識分子真夠酸的,我可不會咬文嚼字。”
田連長也在抱怨,在他滿是高粱花子的腦袋裏,從來都是堅定不移的認爲,思想高于所有一切。無論什麽困難,隻要不畏生死地沖鋒就完全能夠解決。公安工作和沖鋒陷陣、帶兵打仗沒什麽區别。
“要我說就别講客觀,主要還是主觀問題,要深挖思想本質嘛。想當年我們八路軍小米加步槍都打跑了小鬼子,靠得不是裝備,靠的完全是同志們堅強的意志和紅色思想。隻要不怕死,大夥一條心往上沖,什麽壞人也逃不掉。這個道理你老秦總是不明白。”
果然,從田連長噴着吐沫星子的大嘴裏冒出來的,又是那套離不開政治思想老詞兒。
不過,無論田連長說什麽,孫副所長都會第一時間附和,他馬上表明立場。“我同意田連長的意見,我認爲這次抓捕失敗,完全是因爲同志們之間沒做到團結一緻才導緻的。”
說到這裏,孫副所長頓了頓,沖田連長賣好似的點點頭,才接着又往下說:“老秦一貫喜歡顯擺資曆,總把專業啊技巧啊挂在嘴邊。還根據這些所謂的專業能力,在工作上把同志們區别對待,強分了三六九等。要我說,安排到咱們派出所工作的同志沒一個是反革命。難道不是公校畢業的同志就不能幹好公安工作了?難道老公安就不會犯錯誤了?如今怎麽樣?看看,資曆經驗不是萬能藥。老同志也是會出問題的。”
田連長對“壞水兒”的發言相當滿意。雖然他表面裝得大公無私一臉嚴肅,可眼睛的笑意卻遮掩不住,明顯傳遞出一個贊許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