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警們全是抽煙能手,人挨人地擠在不大的屋子裏噴雲吐霧。東莊派出所的在編人員總共十四人,一個軍代表,兩個正副所長,十一個民警,現已全部到齊。
幾個民警裏,唯有邢正義和趙振民倆人是同學。他們都是公安學校1973年恢複招生的第一期學員,也就是業内人慣稱的公校二十期的。當初在公社選拔的時候,大概每一千個知青隻有三個名額,他們倆都是被選上的幸運者。去年從公校畢業後,他們被一同分配到東莊派出所當片兒警,來管理這六條街道的一千三百多戶居民。
在派出所其餘的民警中,隻有四個人是原來的老人。剩下的人中,有兩個是轉業的複員軍人,另外還有兩個工人和一個中學教師,都是通過關系轉過來的。這年頭人民警察在社會的地位比較高,挺吃香,所以能到公安局上班,是許多年輕人所追求的理想。
除了這些正規編制的民警,剛才參加抓捕的還有二十幾名工人民兵。這個群體可極有時代特色,全稱叫做“首都工人民兵”。相當于今天的聯防隊員的角色。也正因爲他們是編制外的輔助人員,所以在派出所的正式工作會議上并不出席。
屋裏的氣氛是壓抑的,趙振民正在給軍代表彙報這次抓捕行動的全過程。
而坐在一邊凳子上的邢正義,還穿着中午行動時的那身勞動布工作服,他耳朵根本沒在聽,心裏就跟吃了倆苦瓜似的。
今天抓捕行動的起因,是東莊派出所轄區的治保主任來報告,說有多位居民反映,最近總有一夥人蠻橫霸占岔口的廁所,幹擾了居民們的日常生活。軍代表原本覺得這是雞毛蒜皮的小事,讓街道自行處理,可幹了幾十年公安工作的秦所長卻從中聽出端倪,推斷多半是一個盜竊團夥,在利用這個廁所“撇空包兒”。
軍代表不相信,爲此和秦所長頂上了牛兒。秦所長決定用事實說話,他親自帶着邢正義下片兒去追蹤調查,僅用了兩天時間就摸出了那夥人的活動規律和行爲特征。從而推斷,他們應該是混迹于永定門火車站的一幫職業小偷,而這個廁所就是他們常來的分贓地點。
還有什麽可争辯的呢?已經完全可以定性爲“流氓盜竊集團”了。
确實沒什麽可争辯的了,那麽就抓人吧。
哦,抓人嗎?那可沒有想得那麽容易。
從“運動”時期開始,公安機關就實行了軍管。爲了監督公安人員的工作和思想,由部隊抽調了許多軍隊幹部到公安系統來出任軍代表。因此軍代表差不多等于封建社會的監軍,無論在哪兒都是實實在在的“見官大一級”。從上到下各個單位,誰當領導也得聽軍代表的。
東莊派出所的軍代表叫田福來,是來自5xx5部隊的一位連長,小五十歲的人了,剛被派到這裏來沒幾個月。他可是非常在意别人對他的稱呼,誰要是叫他軍代表就隻能看見個半晴臉,一定要叫他田連長才能撥雲見日。
田連長十分愛面子,雖然實際工作能力和文化水平都不高,卻偏偏最喜歡組織開會學習和指導思想。結果他來了沒幾天,就讓大家見識了他這位最高領導的真實水平。
頭一段時間,收音機天天放偉大領袖寫過的一首詩。各個單位和學校照例要求學習,田連長自然也得主持派出所的學習工作。誰也沒想到,當他逐句解釋詩詞含義時,竟然把詩裏“舊貌換新顔”一詞,解釋爲“領袖要求我們保持艱苦樸素的生活作風”。
民警們在驚訝中議論紛紛,可田連長卻振振有詞,他說:“把一個舊帽子,換上一個新帽檐兒,爲國家節省了布料,不是艱苦樸素是什麽?”結果這話導緻所有民警全把頭低下,都控制不住偷偷笑出聲來。唯獨田連長摸着後腦勺,糊塗了。
這件事剛過了沒多久,又趕上一次讀報學習,依然是田連長給大家念領袖詩詞。當他看到“戰士指看南粵,更加郁郁蔥蔥”這一句時,他居然用帶着口音的家鄉話給大聲念成了“……戰士指看南奧,更加有有忽忽兒……”。
就這句一念出來,民警們生憋硬抗都沒忍住。随着大劉一通猛烈的咳嗽,大家“噗哧”一下笑成了一團。從此大家私下就給田連長添了個外号——“悠忽兒”。
這一回田連長也知道面子丢大了,當場就惱羞成怒,說大家讀報缺乏嚴肅性,硬是上綱上線狠批了大家一通。尤其是先咳嗽的大劉,更是被他逼着連寫了三天的檢查。
攤上這麽個領導,讓人怎麽說好呢?其實誰都明白,田連長這是拿大劉當了靶子,用顯示手上的權力來維護他自己“偉岸高大”的領導形象。
可人越好面子,反而越沒有面子。像田連長這種指鹿爲馬卻又偏不許别人糾正的做法,反而更證明了他的自卑和小氣。後來有人得到消息,回來說田連長進過三次掃盲班,如今才掃成個半文盲,大家這才恍然大悟。自從摸清了田連長的底細和品性後,民警們心中都對他不以爲然,也僅維持着表面上的尊重。
不過大家對田連長再有看法,派出所真正的領導權也還是掌握在軍代表手裏,哪怕他是個小心眼的文盲加混蛋。就拿這個在廁所分贓的盜竊團夥來說,雖然事實證明了秦所長的正确,但由于田連長爲此失了面子。因此到了要批準行動的當口兒,田連長就表現出非同尋常的“慎重”。
行動需要抽調多少警力?
管片兒的事兒可多着呢,哪兒都要人呀。
誰來帶隊行動?
秦所長畢竟年歲大了,應該多給年輕的幹部機會鍛煉嘛。
在哪兒抓捕?
越過自己轄區,其他派出所的同志會有意見的嘛。
通知車站派出所一起行動?
不,同志們的功勞這不就讓外人分走了嘛。
一切理由都成了田連長的借口。在他的嘴裏,這些可以“研究研究”的細節多了。其實說穿了簡單,誰都知道他怎麽想的。不外乎秦所長對了,他田連長不就錯了麽?秦所長立功,不就顯得他田連長無能了麽?他田連長丢了臉,吃了燒雞大窩脖兒,自然也不能叫别人痛快了。
其實除了這些,田連長遲遲不批準行動還另有個打算。那就是他本來想讓親信孫副所長把帶隊抓捕的立功機會搶到手。不過,他卻沒想到孫副所長是個光動嘴不動手的主兒,關鍵時候含糊着直往後退,讓他的如意算盤落了空。
而扯皮的檔口,基層民警們卻都已經被拖沓得躁動起來。田連長是帶兵的人,知道如果要再耽誤下去肯定會挫傷積極性。也是實在拖無可拖了,他最後才不得已同意由秦所長來指揮這次行動。
秦所長顯得胸有成竹,經過開會讨論,他果斷決定在盜竊團夥分贓的廁所附近設埋伏,在這夥賊聚齊的時候來個人贓并獲一網打盡。大家聽了紛紛贊同,全體認爲這是最好的抓捕方案。
就在今天中午,民警們鼓足了心氣全體出動,帶着工人民兵一起設伏,一直溜溜蹲守了到中午。本來是想來個漂亮的大包圓兒,好給老所長争口氣長個臉,可誰也沒料到最後竟是這麽個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