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還有一樣東西壓得尤三喘不過氣來。而尤三也是經過親身體會才知道了個中滋味。
什麽東西?
月份錢。
在永定門火車站,程爺手下差不多有四五十人,分爲五路人馬,誰都得見月“上供”,而且,被抽的還是大頭,這就叫江湖規矩。程爺收得是人頭稅,份兒錢是死數,标準是一個人五張大團結,外加全國糧票三十斤。要是具體到尤三的小團夥,就是每個月要上交三百大洋和全國糧票一百八十斤。這絕不是筆小數目。
那要是萬一湊不上,能跟程爺打個商量不?
甭想。壓根沒這規矩。
做“把子”最重要的,就是要對手下人一視同仁。要是搞特殊化,我拖你拖他也拖,那月份錢還收得上來嗎?全得喇糊了。所以,準時交錢是死規矩,程爺這兒從不打折扣。不過,隻要能按時上供,要惹着什麽麻煩程爺都管,平日即使有個錯處也都好說。
說到底,錢這東西實在好啊。兄弟們得吃飯、得喝酒、得抽煙、得耍、得樂。要想讓手下不顧生死替你練活賣命,銀子是絕少不了的。流血、斷胳膊、斷腳、斷腿,樣樣都得靠錢來擺平。
尤三是真見過程爺爲月份錢發過火,就連程爺的把兄弟二頭,因爲醉酒晚了一天交份兒錢,還挨了程爺倆大嘴巴呢。還有那個被他頂了的小印子,也是因爲賭輸了沒能按時上供,才會被程爺罰了一頓“拐青”(黑話,指棍棒刑罰)給攆走的。
挨完打的小印子那個慘,看着簡直都沒人樣了。更慘的是小印子手下的幾個兄弟,除了幾個佛爺被程爺留下了,剩下的幾個也跟小印子一起被轟出了火車站。這就等于徹底砸了他們飯碗,吃的、喝的、抽的,可就全沒了。
沒轍,既然在程爺的地面混飯吃,就得嚴守這兒的規矩。要想反悔或違抗,除非能把程爺取而代之。
但要想“煽”起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爲能占着一方地面的“把子”,無不是見過世面,幹過狠仗的硬主兒。在江湖上不光人面兒熟,手下人手還多。這種情況下,作爲一個底下人要想翻篇兒,就得付出難以想象的代價。
打個比方,如果尤三真瞄上了“把子”的位子,那他還真得有個準備。無論是他手下兄弟,還是他自己,沒有把命豁出去的橫心,不弄出個血肉橫飛,還真就沒戲。
江湖上就是這樣。隻要份兒不到家,磕不過、打不過、鬥不過、狠不過人家,就得讓人家抽喜兒,就得昧着心拿人家當大爺供着。這種情況誰都如是,即使是威風八面的程爺也不例外。
其實尤三早就發現,程爺抽份兒錢這麽狠,也是因爲暗地裏得給前門的大玩主八叉兒抽一道。爲什麽?這還不是因爲“把子”這個位子不好做嘛。
說實話,能讓壓服手下的佛爺玩主們,讓他們按時“上供”,本身就很不容易了,而要想長期要守住這份家業則更難。因爲不光有來自組織内部内讧的可能,周邊更有各個地界的“橫主兒”盯着你。說不定哪一天,這個地面就讓别人占去了。程爺巴結八叉兒,也無非是替他自己找個輩份更高,更強有力的外援。
不過,尤三雖然能體諒程爺這個“把子”的不容易,可他這個“大哥”當得更難。
佛爺玩主圈兒裏,一行如一家,如果說“把子”是“族長”,那“大哥”就是“家長”,而這個家是很不好當的。
别看尤三現在守着個火車站,每月少說也能下倆部長的工資,比當初“打野盤兒”是強多了,可這隻是驢糞蛋表面光,因爲這些錢不能都揣進尤三自己的腰包。刨去月份錢和每天都吃喝,剩下的,他還得按四四二的比例和手下分潤,即尤三拿四成,大個兒和寸頭拿四成,仨小崽兒一起分兩成。
有人說了,這能獨拿四成不少了,當大哥不挺好嗎?
這可分怎麽說,因爲月份錢是死的,能有節餘那自然是好,但湊不夠數又怎麽辦呢?
況且作爲一個“大哥”,就沖底下的兄弟們見天辛苦着“練活”、“抓分”,時不時就得整頓好酒好菜犒勞犒勞。即便是收成不好,到了該“劈葉子”的時候也得“劈”,否則也就沒人賣力幹活了。
這也就是說,雷全頂在尤三的腦袋上。對他而言,其實是上下兩頭挨堵。因爲見識過小印子的下場,所以尤三早就引以爲戒,哪怕去賣血,他也得保證準時準點給程爺“上供”。而他手下的兄弟們呢,又隻管找他要錢吃飯,剩下那些着急上火的事,可沒人替他操心。
尤三在永定門火車站已經混了快四個月了。剛一開始他還輕松點,由于團夥裏有一條規矩,爲了幫新戰士立住腳,新人頭倆月隻交一半。所以刨去每天的費用,他頭倆月竟然還落了三百多。但從第三個月開始,他也就開始吃緊了。到月底時發現,除了胡吃海塞了幾頓,這個月他竟然白忙活一場,一個子也沒落下。
尤三郁悶中琢磨了好一陣才想明白。他就是人手太少,雖說寸頭收了徒弟。可那仨崽兒手藝還沒練成,靠他們自己,每個月能把他們仨的“人頭錢”掙出來就不錯了,要算上他們的吃喝和分潤,還得倒貼。唯一的指望就是希望仨崽兒盡快增進手藝,什麽時候能單練下貨了,才能解決根本問題。
不賺錢是暫時的。尤三這麽安慰自己,可他沒想到的是下個月更慘。
賊要想發财,運氣很重要。可偏偏尤三這個月的運氣實在是不咋地。他們“下”的“貨”不少,“幹葉子”卻挺“窄”,根本沒見什麽大票。雖說還有幾天才到“上供”的日子,可照這路子下去,靠一點一點兒的零敲碎打,能不能堵上一百多塊的窟窿還真不好說。要真是不行,他也隻好用頭倆月攢的底兒先墊上了。當賊還當成了賠錢貨,這不是笑話嘛。
俗話說屋漏偏縫連陰雨,倒黴的事兒總是一塊上門。尤三正爲月份錢鬧心呢,偏這時候房山知青點的生産隊長也來添亂。生産隊長托人給尤三帶話,說他兒子一個禮拜以後就要結婚,要找尤三“借”二百塊錢和二百斤糧票。
這下可好,尤三就是把所有老底兒都搭進去都不夠。可這事就是再棘手他也得答應。因爲他要是還想繼續在京城鬼混,不回太陽底下修理地球,就必須胡撸順了生産隊長的毛。否則,生産隊長一旦通知派出所,那事兒可就大了。被抓回去是輕的,派出所弄不好就能以“抗拒下鄉”的罪名把他直接給判了。
這還真是所有的糟心事都趕在一起了,而且全都指向一個字——錢。
要想解決問題,就必須弄到錢,多弄錢。可錢不是大風刮來的,尤三也就隻有抓緊最後的這點兒時間,硬逼着手下幾個小子冒着風險多“下貨”了。
還是“鐵人”王進喜同志說的好啊。是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
不過,還真是屎難吃,錢難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