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做個有錢人

洗完澡的洪衍武,在灌下了兩大碗用牛奶泡的麥片後,又重新回到囚禁自己的卧室。

說實話,六個多月來,他一直被困在裏面苟延殘喘。隻要一想起這兒,他就恨不得連腸胃都要嘔吐出來。不過即便是再厭惡這裏,他也必須要回來一次。因爲盡管這棟房子已被洗劫一空,可在床下的地闆裏,還藏匿着一筆隻有他才知曉的财富。

昏暗的囚室,永遠都像是一個墳墓。“牢房”的窗戶都是焊死的,窗簾也被縫在一起。幸好還有床頭小燈那一抹光亮,能讓洪衍武勉強辨識出床腳下的那塊駝絨地毯。

現在的他,正拉開地毯跪在地闆上,俯身在床下摸索,尋找着一個隻有他才知道的凹陷。

很快,他找到了。随着食指伸進去用力一扣,地闆就被掀開了。

金子永遠是金子,在如此昏暗的房間裏也爍然閃亮。

他把地闆下的财寶一一取了出來。五百克的投資金條一共十塊,另外還有一小袋的鑽石和五萬現金。除此之外,還有一本僞造的備用的護照和一張備用身份證。

這些東西全擺在地毯上,隻端詳了片刻,他就情不自禁從中拿起一根金條,用雙手摩挲着,貼在了胸口上。

财富對于洪衍武的吸引力,其實一直都非比尋常。他第一次嘗到金錢的滋味還是在初中。在那段時間裏,他常和陳力泉叼着煙卷在馬路上百無聊賴。而當時的他利用友情,隻做了一次非常簡單的動員工作,陳力泉就被他拐帶上了一條用暴力換金錢的邪路。

“活得真沒勁。”洪衍武沒精打采。

“沒勁。”陳力泉附和。

“吃喝玩樂吧。”

“沒錢呀。”

“玩主(黑話,指社會上不安分能打架的人,後演變爲指男流氓)和院派(黑話,指居住在政府機關宿舍和軍隊大院内的幹部子弟)都靠‘洗佛爺’(黑話,指搶劫小偷)掙錢,咱們也‘洗佛爺’去。”

“就咱倆?”

洪衍武拍拍後腰,牛逼烘烘。“怕什麽,我弄了把三棱刮刀。”

陳力泉的鼓眼泡瞪直了,“出事兒怎麽辦?”

洪衍武側頭冷笑。“反正我是‘狗崽子’,早晚要完蛋呀。”

陳力泉皺了眉,“我怕不行。”

洪衍武故意裝出不屑,“你要怕就算了,沒勁。”

陳力泉一向不善言辭,語塞中臉漲得通紅。

洪衍武其實早吃準了陳力泉憨厚重義的性子,此時又故意讓語氣軟了些。“去吧,我就你這麽一哥們。”

陳力泉沒法了,隻有點頭。“那行,我去拿我們家擀面杖,楔人得勁兒。”

第一次狩獵,他們倆在一條狹長僻靜的胡同堵住了獵物——一個小玩主帶着倆佛爺。

洪衍武此時還是第一次用“插子”(黑話,指匕首刀子等兇器),動家夥時,由于沒經驗,三棱刮刀還沒來得及拔出來,他自己倒先被對手劃了一刀。

陳力泉一見洪衍武流血,當時就發了狂,掄起擀面杖一通猛楔。那仨小子根本不是對手,哭爹叫娘中,很快潰散而逃。

陳力泉卻不肯善罷甘休,一人楞攆了仨小子二裏地。不僅打得他們滿頭大包,跪在地上直叫爺爺,也讓他們永遠記住了誰是“陳大棒槌”。

最終,洪衍武和陳力泉第一次從别人的碗裏搶到了肉。小哥倆用繳獲的戰利品買了一隻美味的燒雞。他們狼吞虎咽地撕扯着,共同分享了戰利品。

在那時,整個社會都窮,所以在吃的問題上,人們的想象力也很有限。像電影裏最窮奢極欲的漢奸、鬼子什麽的,也不過是拿一隻雞腿狂啃。

而他們呢?擁有一整隻雞!

洪衍武脫下背心兒,系在胳膊上止住了血,而叼在嘴裏的雞大腿足以補償火辣辣的傷痛。這是他們破天荒地的奢侈消費。

真他媽香!值了,死了都值了!

随後一段時間,洪衍武和陳力泉徹底下了水,他們在“特定的圈子”裏開始變得威風、顯赫、吃得開。

在很短的時間内,倆人不僅把家附近的大小玩兒鬧(黑話,指玩主)都打服了,更憑着拳頭聚集了一幫胡同兒裏的半大小子,一天到晚聽憑他們吆來喝去的支使。

他們每天帶着這夥人,無所顧忌,滿世界的溜達玩兒。不是去洗佛爺就是幹架、拍婆子(黑話,指追逐女性)。愁悶被跺在腳下,煩惱被踹上了房頂,有人犯照(黑話,指用眼神挑釁)就錘,見誰不爽就罵,誰敢遞葛就辦誰。

洪衍武對社會上來錢的門道越來越熟,很快,他和陳力泉也有了依靠他們保護,定期上供的“佛爺”。此後吃飯頓頓像宴會,抽着高級香煙,喝着香辣小酒,日子過得像神仙。他們在混亂的社會上橫沖直撞,那真是一段風生水起加牛叉閃電的日子。

同時,在這段頗值得回憶和懷念的生活曆程裏,洪衍武也開始變得自命不凡,開始迷戀發号施令的快感和揮霍财富的樂趣,他不再甘心做社會底層的“狗崽子”,而妄想要變成一個領導者。隻可惜,一切妄想終因他被強勞而結束。

在茶澱的日子裏,一開始對于洪衍武簡直是一種折磨。當他喝着涼水解渴時,就會想到酒桌上的紅白佳釀。當他抽上一口粗劣煙葉卷成的“大炮”時,他就會想起過去那抽不完的高級香煙。當他拿起窩頭鹹菜,也會自然而然地想起從前的豐盛菜肴。

而隻有在無數個夢裏,他才能與自己的小哥們兒們三五結伴,在老字号飯莊裏敞開肚子盡情吃喝。點上幾個諸如宮保雞丁、幹炸丸子、糖醋鯉魚、紅燒獅子頭這些傳統菜,再叫上幾升散啤,趾高氣揚在飯館裏猜拳擺闊。

至于對未來的生活展望,洪衍武那時的想象力極其有限。說起來不過是出來後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然後再找份好工作,要是還能住上帶廁所廚房的單元房,那簡直就是最高理想了。

與這種幼稚期盼所相背的,是時代一直都在前進。慢慢的,社會變得隻認錢不認人。金錢已不再僅能換取物質的快樂,它的威力甚至連道德和人格都能收買。

在洪衍武被哥哥們趕出家門後,他在第一時間就敏感地意識到了這種改變。錢不僅能遮蓋像他這種人不光彩的經曆,而且還能讓他這樣的人,重新得到社會的認可和旁人的尊重。他毫無希望的前途,出現了一種改變的可能。

沒多久,高鳴出現在洪衍武面前,提出想合夥倒騰走私香煙。這是當年最掙錢的買賣,洪衍武沒多想就答應了。

高鳴出本錢,并且還有貨源和買主。而洪衍武隻有一對拳頭,所以他必須去押貨。

貨源遠在花城,單程就要兩個白天三個夜晚,運氣不好趕上火車在中途編組,沒準還多等上幾天。而且爲了貨物安全,回京時人要躲在貨運車廂裏。在火車咣啷咣啷的節奏中,動物糞便味道再加上毛發紛飛,一路的辛苦就不用說了。

好在錢是貨到即付,第一趟洪衍武就分了兩沓子大團結。這讓他完全沉浸在了沾沾自喜中,一點也沒意識到,這兩千塊不過是利潤的一點零頭,隻是高鳴施舍的殘羹剩飯。更糟的是,這點好處還使他上了瘾。

洪衍武太缺錢了,所以接下來的日子裏,他幾乎不間斷地在京粵線上奔波。可也恰恰因爲跑動太頻繁,貨量又大,很快,他就被緝私盯上了。沒跑幾次,又因走私再次入獄。

等到再次刑滿釋放時,讓洪衍武意外的是,已經一副大款樣的高鳴竟又主動找上門兒。一頓豐盛的酒宴後。照舊無法抵制金錢誘惑的洪衍武,不僅打消了報複心,還喜滋滋被高鳴拉進了房地産業,與高鳴重新成了搭檔。

這個時候的房地産業初興,很不規範。當時還沒有私人産權,房蟲們倒賣的都是公産的居住權,而且價格沒有任何規定,全憑着買賣雙方的漫天侃價、就地還錢。實際上,這就是投機倒把。但由于當時尚無一條明确的法律制裁這種行爲,這一行的确是緻富的捷徑。高鳴正是靠倒房拼縫,才在極短的時間賺了大錢。不過,高鳴拉洪衍武合作也不是好心,主要是因爲樹大招風,肥豬找宰。

說白了,那年頭所有人的眼裏都盯着錢。爲此,有極大一部分流氓專愛找大款的麻煩,而高鳴早被這些人盯上了。不過,自從洪衍武成了高鳴的門神,高鳴就再也不用擔心被那些黑吃黑的流氓大哥們算計了。因爲與洪衍武相識的老炮兒們,請頓酒彼此都給面兒。而那些不知道好歹的生混蛋,如還敢找事,不是折胳膊就是斷腿。并且洪衍武還有個另外的能耐,就是在與同行争執甜買賣的時候,他可以用刀架脖子之類的招數,蠻橫地硬搶過來。

洪衍武的暴力和高鳴的精明可說是天作之合,他們在房蟲裏也逐漸做出了名氣。兩年後,他們因此被“大人物”看中,開始創辦正規的房地産公司,徹底完成了商界裏小魚變成大鳄的原始積累。

正規公司的管理經營方式,很快就讓洪衍武脫胎換骨。盡管本質上,他隻是個趕上了改革的東風,憑着投機天性和暴力手段起家的地痞流氓。但從他成爲鑫景集團董事長的那天開始,他的穿戴舉止就有了極大的變化。莊重,老練,一副大款神态,隻是有點窮人乍富的飄飄然。當然,這種改變還遠不隻限于表面上,經過長時間一起共事的耳濡目染。逐漸的,洪衍武也從“大人物”和高鳴身上,還分别學習到了成功的種種訣竅。

原來狠毒和無恥才是聚斂金錢最有效的方法。多麽上流的人,其本質也不過等同于用出賣自己的錢去他人面前炫耀,然後再去嘲笑他人的清貧。

這個世界本是人吃人的世界,要想活得好,就得咬别人。肉都是帶着血的,要吃就别嫌腥,手慢了連屎都吃不上熱的。

聰明的人,絕不要以對錯良知作爲置身社會的基點,而是心機最爲重要。不怕你壞,隻要你壞得讓法律制裁不了你。

而在這些所有學到的訣竅中,洪衍武最欣賞的,也理解得最深的,無疑是流氓界盛行的一句話——玩兒的是腕兒,走的是面兒。

洪衍武一直覺得這句話是絕對的真理。表面上,“大人物”對他善待有加,高鳴也對他推崇備至,他們彼此看似合作無間,親如一家。可實際上,他們之間隻不過是利益使然,各取所需。相反的,如果爲了利益,他們也可以随時翻臉,甚至彼此算計。至于什麽仗義、道義,那全是瞎扯蛋。在需要時或許可以用一下,但那不過是做做樣子,是爲自我目的服務的。

洪衍武頓悟了,他吞噬他人血肉也愈發兇狠。發家之後,他也毫不吝惜地用金錢彌補自己,借以寬慰他那顆因喪失情感而支離破碎的心。

“窮”和“富”不過半個字的不同,但在現實中卻有着天壤之别。

首先就體現在衣食住行上,洪衍武在購置了豪宅和豪車之後,把更多的金錢花費在衣着和飲食上。他開始鄙視非國際大牌的普通服飾,也再不屑于去光顧那些服務大衆的家常飯館。冰糖炖燕窩是每天必備的早點,鮑魚和魚翅成了飯桌上的家常菜。他在盡情吃喝間享受着财富的歡樂。

貧富的差距不僅表現在物質上,同時改變的還有社會地位。

洪衍武在出入星級飯店和免稅商場時,門童的恭敬及服務人員的殷勤,使他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度滿足。别說進門就有人鞠躬行禮,上電梯還有人專人伺候,就連在盥洗間辦點腌臜事兒,都有專人上趕着替他掃平衣服、按摩肩膀和遞擦手紙巾。那種讓人打心眼兒裏由衷而生的舒坦,可不是語言所能表達的。沒人再在乎他不光彩的過去,也沒人在意他手裏的錢是怎麽來的,隻要他付得起鈔票,所有人都對他畢恭畢敬,殷勤倍至。

其實窮和富最本質的不同,就在于别人相待的态度。

有一條萬古不變的真理,看人下菜碟哪兒都如是。爲了證明成功,洪衍武常款待過去的小哥兒們和今朝的新朋友。過去輕視他的人全都對他仰視相看,并且招來更多的熟人、生人圍繞在他的身邊。這形形色色的人們,或是求他幫忙辦事,或是求他借錢救急,終日對他吹捧恭維。“洪董”的尊稱代替了過去的直呼其名和綽号。而這種擡高他身份地位的稱呼方式,讓他很是享受,一度十分愛聽。

這全是錢的力量!

品嘗過海鮮滋味的人,肯定知道白灼基圍蝦和開水焯蘿蔔的味兒不一樣。洪衍武不僅不想再過以往那種拮據的日子,而且對一般的小康生活也不再滿足。這導緻他産生了一種病态的心理,永遠抽打自己去獲取更多的金錢,以保證永遠享受現在的生活。

生活往往是無法預料又充滿巧合的。就在洪衍武人生最得意的時刻,一次商場裏的偶遇,曾棄他而去的女友方婷,又出現在他的眼前。

方婷非常漂亮,但卻是個世俗的女人。她是那種典型的、追趕時髦、喜歡潮流、不惜一切的女人。而對這一點,洪衍武太了解不過了。

方婷是他早在勞教前就“拍”上的“婆子”。那時的方婷對于他每天到底在幹些什麽就絲毫不感興趣,她一直隻關心他送來的時髦衣服和禮品。卻從不勞神去想,這些貴重的東西究竟是從哪兒,又是通過什麽手段得來的,她是典型的“拿來主義”。

他們的這種關系維持的時間也并不長,一聽到他被勞教的消息,方婷就毫不猶豫地另投他人懷抱了。而解教後,當他再去找方婷時,不僅沒能得到一絲溫存,而且還慘遭了一頓奚落。

洪衍武是真沒想到還能再次重逢,而且是在他意氣風發的時候。就憑他一身名牌,明顯已把方婷招惹得眼睛發亮。

如果說泡妞有什麽必然成功的訣竅,那就是更多的權利和财富,當然還有魅力。一般來說前者比後者更重要,隻要你有财富和權利,自然也就有了魅力。于是,在幾次出入高級酒店和餐廳後,他們舊情複燃。

洪衍武出手闊綽,買衣服,買首飾,随意出入高檔歌廳舞廳。這種紙醉金迷的生活方式,讓方婷一改舊日的冷淡,她變得熱情似火,溫柔順從。

洪衍武還帶方婷參觀了他的住所。那棟剛裝修好的豪華别墅徹底使方婷臣服,她開始主動投懷送抱,并全心全意滿足他所有要求。

不久後,方婷拿出了一張醫院開出的懷孕證明,他們順理成章地結了婚。婚禮排場驚人,引人矚目。

洪衍武自以爲他是靠金錢換取了愛情,對婚後的生活無比滿足。可他卻全然不知,方婷嫁給他之前就已經懷孕了,他是替别人白養了七年孩子。直到偶然的一次,他帶發燒的女兒去醫院看病,化驗單上的血型才讓他發覺了真相。

在異常的憤怒和狂暴中,洪衍武幾乎是一路開着快車闖紅燈回的家,下了車就抱着吓哭了的孩子沖進了卧室。片刻後,抱着孩子的方婷就被他趕到了客廳。

“賤貨!你騙了我七年!”洪衍武怒不可遏,聲音盡顯陰毒。

“爸爸……”仍有些發燒的女兒蜷縮在媽媽的懷裏,被他的反常吓得發抖。

洪衍武看在眼裏不禁一陣心痛。可一想到這根本不是他的女兒,他又立刻硬起心腸,滿目赤紅。

“她到底是誰的種?”

眼淚不住從方婷臉頰上往下流,她沒回答,隻自顧揉着被扭痛的手臂。

家裏的保姆、廚師此時都明智地躲得遠遠的,沒人敢走近。這種事攪和進來,飯碗說砸就砸了。

等到客廳裏隻剩三個人時,方婷才開口,她聲音淡淡的,沒一點愧疚。“是誰的不重要,既然你容不下我們,我帶女兒一起走……”

一種被欺騙、被愚弄的感覺讓洪衍武暴怒,“你還挺大度?我幫你白養了七年野種!”

方婷的聲音不陰不陽。“我是爲錢才嫁給你,可你讓我一直都覺得惡心。”

“我看你還惡心呢。滾,滾蛋!”

洪衍武從卧室拿來行李箱扔下樓,箱子被摔得打開,裏面都是方婷的衣物,亂紛紛散落在地上。

方婷整理好被摔得散亂的行李箱,擦幹了眼淚。“我們會走。不過,我沒日沒夜地伺候你,做了你七年的奴隸。怎麽算?”

“你想怎麽算?”

“就是做傭人,正常工資也該有吧。”

“你要多少?”

“我一天工作二十四個小時,一個月就算兩千塊,工作七年,你算算吧。”

“二十四小時?你夜遊神啊?還不是想多要錢。”

“我賣給你的睡覺錢,也不隻這些!”方婷情急大叫,随後再次流下眼淚,“這點兒錢對你算什麽?我還要養女兒。”

洪衍武毫無憐憫,反而一臉兇相緊逼一步,“我希望你和這小雜種都餓死!”

方婷歇斯底裏大叫,“我現在就去找律師!我要告你!”

“就怕你沒這個膽量。”

“我有。”

“你有個屁。我還告你呢,我告你通奸,詐騙我錢财。讓人人都知道你是個賤貨。”

方婷楞了,片刻後默默地擦了眼淚,背上行李,手緊拉住孩子。

女兒被方婷強拉着走向大門,忽然回身看他,哽咽着伸出另一隻小手。“爸爸,你不要我們了?”

洪衍武緊咬着牙轉過頭,一言不發。

方婷徹底死心,拉着孩子推門而去。她們至少要走兩公裏才有公共汽車站。

二十分鍾後,洪衍武開車去追她們。

夜,黑暗冰冷。

車燈照射下,洪衍武遠遠看到母女倆迎着樹梢刮來的寒風低頭前進。一股強風吹得孩子打了—個趔趄。方婷把女兒夾在身側,倆人擁抱着,一起頂風挪動步伐。

車超過她們停下,洪衍武搖下車窗,看到方婷沒抽泣,也沒落淚,表情冷冷的,根本不看他。

洪衍武招呼母女上車。

方婷不理睬,沒有止步,也沒回頭,拉着張手要爸爸抱的女兒繼續向前走。

洪衍武手裏拿着好幾疊鈔票從車窗伸出,方婷還是不理睬。

洪衍武下了車,硬把錢塞進方婷懷裏,可她卻抓起鈔票,一疊疊用力丢在他的臉上。

鈔票散落,被大風吹得飛舞,青藍色的百元大鈔刮起一陣激烈的鈔票雨。

等錢被風吹淨,風中的母女已遠去,遠處還能聽見孩子不停叫着爸爸。

不知爲何,洪衍武的心忽然有點兒動搖……

回憶過去是需要勇氣的,特别是那些讓人心酸的過去。

污穢混亂的卧室裏,一堆被肮髒襯托的黃金和鑽石還在閃亮。而洪衍武卻已經失去了欣賞它們的興趣。他這時忽然意識到,原來他被孤獨折磨的日子,其實在他趕走妻女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這所房子也早就是個監獄了。

離婚後,他也曾多次設想過,如果當初他沒選擇漂亮的方婷,而是娶一個賢妻良母型的妻子,生一個自己的孩子,那麽會是多麽幸福。

這個念頭使他不得不承認,當初他隻是被方婷單純美好的相貌、皮膚、身條所吸引。他自以爲擁有愛情,其實得到的隻是一具可供發洩的道具。

如今的他沒有妻兒,沒有親人,也沒有人可以信任,卻完全養成了對财富的依賴。可悲的是他根本别無選擇,他的逃生之路仍要依靠這些财富,他永遠都是金錢的奴隸。

在情緒低落中,洪衍武把所有财富都塞進一個提包,帶着他僅有的一切離開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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