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空降兵剛剛吃過早飯，屠正富就找了過來。讓葉振邦沒想到的是，屠正富不是來找他叙舊，而是帶他去見軍長。
“少尉，你先出去吧。這份文件我還沒有看完，等下叫人帶給你。”
軍長吩咐後，屠正富沒有多羅嗦，立即告辭離開。
“坐吧，随便點。屠正富少尉、準确的說是屠正富上尉已經是軍部參謀，我剛剛簽署了他的晉升令，以後你們會經常接觸。”羅耀武坐下來，拆開一包香煙，抽出一根後将整包抛給了葉振邦。“聽鐵靖南說，你們參加了突襲衡山指揮所的行動，而且是你想辦法讓陳雲林開口。”
葉振邦愣了一下，顯得有點驚訝。
“沒想到？鐵靖南不是貪功的人，以他在十五軍的身份地位，不需要貪圖功勞。”羅耀武呵呵一笑，說道，“這事我已經報上去了。隻是你也知道，那些坐辦公室的文職軍人可不會像我們這麽積極。什麽事都得拖上十天半個月。再說了，什麽都得講個章法，我會積極爲你們争取應得的功勞與獎賞。”
“謝謝軍長。”葉振邦也不客氣。當兵的誰不圖功勞與獎賞？
“我找你來，不是爲了這件事。”羅耀武将開始沒給屠正富的那份文件拿了過來，“受陳司令照顧，一三三團的重建工作已經完成，天亮前就到了台中港，現在大概已經到了清泉崗機場。”
葉振邦猛的一驚，随即激動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麽會激動。
“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别忍着，想哭就哭出聲來吧。”
葉振邦沒有哭出聲來，隻是任眼淚往下掉。
一三三團是新兵營之外，葉振邦在軍隊裏的第一個家，也是到現在爲止，他在軍隊裏唯一稱得上“家”的部隊。
一個團就是一個團隊，一個團隊就是一個集體，一個集體就是一個大家庭。
作爲堅強的軍人，葉振邦頂住了“家破人亡”的沉重打擊。
當這個“家”重新建立起來的時候，他的感情防線卻突然崩潰了。
羅耀武也是軍人，而且是貨真價實的軍人，所以非常清楚葉振邦此時的感受，也非常理解葉振邦的失态行爲。
過了好一陣，葉振邦才擦掉臉上的淚痕，擡起頭來。“軍長，我……”
“我理解，完全理解。你這麽大的時候，我有過類似經曆，哭得比你還要誇張，眼淚稀裏嘩啦的就下來了，哭得跟耍猴似的，那場景，别人還以爲我瘋了。你比我勇敢，也比我堅強，泣而無聲，比我當年好多了。”
雖然羅耀武的笑話并不好笑，葉振邦還是擠出了一點笑容。
“我們說正經事吧。”
“軍長，我們什麽時候能夠歸隊？”
“我要跟你說的就是這件事。”羅耀武點上第二根香煙，說道，“一三三團能夠這麽快恢複建制，主要是陳司令動用了戰略預備力量。也許你不清楚戰略預備力量的情況，但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那些新兵蛋子最多算得上是合格的步兵，絕對不是空降兵，甚至與空降兵沾不上邊。”
葉振邦愣了一下，沒搞清楚羅耀武說這些的原因。
“陳司令已經授予我戰地任免權，由我任命基層軍官。一三三團是全師唯一整個重建的團，所以我從其他團提拔了一些基層軍官。問題是，除了兩個炮團與炮兵教導團，其他幾個團的情況都差不多。”
羅耀武說到這裏，葉振邦再次激動起來。
“所以，我打算提拔一批實戰經驗豐富、又有一定文化的基層士兵。我看過你的個人檔案，縣中學重點班的，高考分數上了一本錄取線。能告訴我，爲什麽沒上大學，而是選了當兵？”
“這是政審嗎？”
羅耀武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搖了搖頭。“我是軍長，又不是政委，當然不是政審，隻是随便聊聊。”
葉振邦長出口氣，說道：“沒别的，家裏窮，繳不起上萬的學雜費，隻能當兵了。”
“爲了混口飯吃？”
葉振邦點了點頭，沒有開口。
“可是你在戰場上的表現不像這種人。”羅耀武審視般的打量了葉振邦一番，說道，“你覺得，兵油子會那麽拼命嗎？”
葉振邦苦笑一下，說道：“不僅是混口飯吃。我不想像祖輩那樣，太陽落山就上床、雞還沒叫就摸黑起來，一輩子過着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
“想出人頭地？”
“不僅僅是出人頭地。”葉振邦長出口氣，控制住有點激動的情緒。“軍長，有些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這裏就我們兩個，有什麽随便說。”
葉振邦沉默了好一陣，才開口說道：“從小到大，父母與長輩都教導我，勤奮努力就能改變一切。從小到大，我不但是村子裏最懂事的孩子，也是學校裏最優秀的學生。直到十八歲那年，當我不得不在大學與父親之間做出選擇的時候，我才知道，那個堅持了十八年的信念是錯的。這個世界上，僅僅依靠勤奮努力無法改變命運。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明白‘王侯将相甯有種乎’的真正含義。”
“所以你選擇了參軍，而不是外出務工？”
葉振邦長出口氣，沒有回答這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
“如果再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你會選擇參軍嗎？”
“我……”
“考慮清楚，不要急着回答。”
葉振邦點上第二根香煙，抽了一大半才開口說道：“軍長，你認爲金錢能夠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嗎？”
“那得看有多少，以及是什麽樣的命運。”
“與具體事情無關，而是這個人碌碌無爲的活一輩子，還是轟轟烈烈的綻放光芒。”
羅耀武立即笑了起來，說道：“金錢不是辦不到，而是需要很多很多，絕對不是爲别人打工就能賺到的，甚至不是一輩子就能賺到的。”
“這就是我的答案。”
羅耀武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說道：“現在也有一個選擇擺在你的面前。第一個選項開始告訴你了。”
葉振邦微微皺了下眉頭。
“這幾天的戰鬥打下來，各參戰部隊的傷亡情況都超過預先估計，包括特種部隊。‘飛虎’大隊的詹伯雄少校打了電話過來，想從我這裏借調一批作戰表現突出的官兵。雖然我喜歡挖牆角，但是不會幫着别人挖我自己的牆角。隻是他專門提到了你，希望我能做你的思想工作。”
“幫别人挖自己的牆角？”
羅耀武立即笑了起來。“要是别人，我肯定不會答應。不管怎麽說，詹伯雄是我一手帶出來的，手心手背都是肉。”
“那就是讓我爲難了。”
“因爲是戰時選拔，參選人員都有實戰經驗，所以培訓周期隻有三個月，到時候你将回到戰場上，說不定還能以特種偵察兵的身份回來。”
葉振邦點了點頭，表示明白。
“我必須提醒你，”等葉振邦的目光轉過來，羅耀武才說道，“如果選者a，隻要你運氣夠好、堅持活下去，并且不犯大錯誤，遲早有一天，你會坐到我的位置上，甚至會取得比我高得多的成就。”
“b呢？”
“你會成爲一名戰士，一名能讓兄弟依靠、讓敵人喪膽的戰士，如果運氣夠好，還會成爲軍官，一輩子衣食無憂。有幸活到我這個年紀的話，你會成爲一名備受尊重的上校，住在某個小城鎮裏，過着兒孫繞膝的幸福生活。再過幾年，會躺在後院的椅子上，一邊曬着太陽，一邊回憶是否虛度此生。如果你閑不住，還有機會成爲特種部隊的教官，在軍事現代化建設中發揮餘熱，最終被人擡着前往八寶山。”
葉振邦愣了一下，大概沒有料到羅耀武會如此風趣。
“都是很不錯的選擇，怎麽選，由你決定。”
“有沒有c選項？”
“知道什麽叫貪心不足蛇吞象嗎？”羅耀武笑着搖了搖頭，說道，“要知道，很多人一輩子隻有一次選擇機會，而且隻有一個選項。”
“那就是沒得選了。”
“想清楚到底想要什麽，再做出選擇。”
葉振邦點了點頭，表示知道這不是菜市場，買了覺得不合适還可以退貨。
羅耀武沒有催促葉振邦，顯得非常有耐心。
“軍長，我想知道一點。”
“什麽？”羅耀武點上香煙，看了葉振邦一眼。
“戰地任命與正式任命有什麽區别？”
“區别？”羅耀武笑了起來，“你在爲今後考慮？”
葉振邦笑了笑，表示就是這個意思。
“看得挺長遠的嘛。”羅耀武再次打量了葉振邦一番，說道，“想知道答案，那就努力活下去，戰争結束之後，我再告訴你。”
“這是誘惑，還是激勵？”
“随便你怎麽想。”羅耀武從文件裏抽出一頁，“決定了嗎？”
葉振邦點了點頭，很用力，很認真。
羅耀武沒有遲疑，刷刷兩下在上面簽上大名。“交給屠正富，其他事情他會安排。你那幾個手下，我就不一一征求意見了，如果他們不反對，就讓屠正富把他們調到你的手下，怎麽安排由你決定。”
“我是……”
“還想是什麽？上士升少尉，已經連跳好幾級了。”羅耀武把文件放到葉振邦手上，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尉，恭喜你了。”
葉振邦一愣，趕緊立正。“謝謝軍長提拔！”
“要感謝就好好幹，帶兄弟們去戰鬥，再把他們給我帶回來！”
“是，軍長！”
送走葉振邦，羅耀武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因爲他從這個新鮮出爐的戰地少尉身上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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